第33章

听到这儿,缪函均心中忽然一动。他想,将自己的祖传玉马给喻松材借鉴借鉴不是很好吗?总不能见到朋友有难,自己袖手旁观。况且,喻师傅在自己困难之时广伸出友谊之手,离开妻子儿女主动来和自己作伴。礼尚往来,来而无往非礼也。

于是,缪函均说道,“松材兄,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喻松材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你是沙漠人?”

缪函均笑着说,“我虽不是沙漠人,对骆驼没有研究,但我可以为你提供一个立体的栩栩如生的骆驼。

“真的?”喻松材兴奋起来。

“军中无戏言。”

于是,缪函均打开了蓝色保险箱,把祖传骑驼陶俑捧了出来。喻松材一见,立即惊呼道:“沙漠之舟,沙漠之舟!”他左看看,右看看,各个侧面都画了草图。后来,他就模仿骑驼陶俑,搞了一个泥塑,立即使建筑群大放光彩。领导看了以后,说:“就得狠狠地逼逼你,要不你不肯给我下功夫!”这位领导其实对喻松材非常之好,对他的要求却格外严格。

这样,缪函均就第二次把祖传骑驼陶俑让外人看到了。只是这次与上次不同,他没有向喻松材讲述骑驼陶俑的价值,只是说一件心爱的小玩艺儿,闲来无事看一看。

这件事缪函均一直没有把它记在心上,日月流逝,他完全把它淡忘了。直到那年八月,缪函均被以“黑帮”的罪名遭到批判,回到家里与妻子蒋欣悦相对而泣时,喻松材突然来到寒山居室。

那时,人们都像避瘟神似地躲着他们这些“黑帮”,即便是原来要好的朋友,也与他疏远了。喻松材老友突然造访,使缪函均夫妻被伤害的心得到了极大的安慰。缪函均像见到亲人似地抓住喻松材粗糙的大手,哭着说道:“松材兄,你相信我是黑帮吗?”

“鬼才相信!”喻松材说,“你就是你,对祖国、对人民有贡献的教授。这样的教授,不是多了,而是太少太少了!”

喻松材的脸上是一派愤愤不平的神气。

听了老友一席话,缪函均心中的怨屈,郁闷一下子减去许多。他从老友的话中受到了鼓舞,增加了生存下去熬过难关的勇气。此后许多年,不管受到什么样的磨难,他都以老友的话激励自己,盼望着光明的到来。

缪函均一切听从喻松材的摆布,把脸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了一件崭新的夏布褂子,皮鞋也被他擦得键亮,他又恢复了堂堂大学教授的风度。

缪函均对喻松材的感漱;真是难以用语言描述,如果喻松材要他的心看看,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用刀剖开自已的胸膛。

然而,当喻松材忙活完了之后,突然向他提出了一个要求,“老缪啊,我又遇到了一个难题……”

“松材兄只管直说。”

但喻松材却没有直说。他那一双大眼睛盯了缪函均一会,说:“我想借你的骑驼陶俑用用。”

缪函均犹豫了,“是你工作上需要吗?”他想起了喻松材第一次看骑驼陶俑对的情景。

“唔,也许是吧,也许……”喻松材支支吾吾,闪烁其辞,“老缪,这么一件小玩艺儿,难道你还舍不得吗?”

因为过去缪函均曾对他说过骑驼陶俑只不过是一件心爱的小玩艺儿,所以今天喻松材就拿这句话激他。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缪函均有苦难言。他只好说道,“松材兄说哪里话,你要是需要,就拿去用用……”

“好,够朋友!”

子是,缪函均打开蓝色保险箱,把烫漆鎏金盒子捧出来,递在喻松材手上。

喻松材说:“盒子,你留着吧。”他像变魔术似地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精制的木盒,把骑驼陶俑装在里边。看来,他是有所准备的。

“松材兄,虽然是小玩艺儿,但终究是心爱之物。”缪函均叮咛了一句,“用完之后,请速还回啊!”

“知道。君子不夺人所爱嘛!”

喻松材憨厚地咧了咧厚嘴唇,狡黠地眨了眨大眼腈,像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使命,揣着小木盒,大步流星地走了……

“后来,他没有还你?”缪北逑忍不住问道。

“没有,一直没有。”缪函均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他的脸上出现了痛苦的表情。但是,一会儿,他的眼睛又放出异样的光芒,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地说,“还多亏于喻师傅借走啦。第二天,咱家就被抄了。抄家时,那些人把我的书籍、文稿、资料,扔得满地都是,他们不稀罕这些。但抄走了我出国时的一些质料高级的服装,一千元现金,五千元的存款单,抢走了你妈手上的金表。如果骑驼陶俑在家里,不是被他们抄走,就是把它砸碎,那后果就更不堪设想了。所以,我在心里暗睹庆幸,甚至真有些感激喻师傅呢。”

缪北逑头脑异常清醒,他没有象父亲那样陷入感情的漩涡,他是客观冷静地看待这件事情的。他像一个侦探长似地向父亲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后来你见过他吗?”

“没有。从抄家以后,我就失去了自由。”

“连信儿也没有听到吗?”

“音信全无。”

“平反回到中州市后,你找过他吗?”

“一下火车,我先奔他的家。但是他家已经是人去屋空。邻居告诉我,他已经退休了,而且回到了老家龙华镇。”

年轻的“侦探长”经过一番逻辑推理,很快得出了结论:“喻松材乘动乱之机,利用你们的关系,骗走骑驼陶俑珍宝,然后逃离中州。他是一个诈骗犯!”

缪函均不同意儿子的结论,“不,绝对不会。松材兄憨厚老实……”

缪北逑打断父亲的话,“那只是表象。一切干坏事的人都以一种假象迷惑善良的人,否则他们是不能得逞的。爸爸,感情不能代替理智。感情的脆弱是善良人致命的弊病。”

缪函均还是不能同意儿子的宏论,但又无法说服这位骑驼陶俑合法的继承人,便说:“那现在该怎么办?”

“侦探长”毫不犹豫地说,“速去龙华,找到喻松材,索要骑驼陶俑!”

从中州市到龙华镇,要乘七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时值暮春,车窗外泻绿流红,江山如画,美不胜收。汽车跑了四个小时后,从平原进了山区。这里虽然不象平原那么开阔,但却别有一番景致。“千里横黛色,数峰出云间”。水在低处流,牛在高山走。

缪函均想起喻松材的话:“我家在山沟,牛多得很。”他暗暗地笑了。不光山坡上到处可见牛群,就是盘山公路上,也是一辆接一辆的牛车,慢腾腾地走着,车辕上挂的铜铃铛,“叮铃盯铃”响个不停,回荡在绿色的山谷里。

下午两时,缪函均到达了目的地龙华镇。龙华虽然是个偏远小镇,但却异常繁华。街道两旁,摊贩如织,叫买叫卖之声不绝入耳。

缪函均欣赏着这小镇风光,一抬头,猛地看见绿树掩映之中,一面写有酒字的幌子迎风招展。酒家招牌上写着“如归酒家”四个字。缪函均此时又饥又渴,乐得在这颇有古风的酒家喝上一杯。

果然,缪函均受到了热情的款待。

“大叔,您来点什么?”主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精明强干的汉子,他穿着一件白色的工作服,肩头上搭着一条白毛巾,把菜谱递了过来。

“一盘卤花生,一盘酱牛肉,一盘龙华鲫鱼,一个葱花蛋汤,二两红酒,三两包子。”缪函均看完菜谱后说。

“来了——!”主人一边向厨师报菜,一边高声叫着。

不大一会,酒菜摆在石板小桌上了。缪函均独饮独酌,几小杯红酒下肚,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润。

缪函均与他的儿子毕竟不同,他与喻松材有着深厚的交情。“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阔别多年,他就要在这个美丽的小镇上与老友重逢,缪函均心里分外畅快。他不相信儿子对喻松材所下的结论,相反,喻松材那憨厚的笑容,却不时在他眼前闪现。他想,只要见到了他,不仅骑驼陶俑的下落会一清二楚,兴许就一直保存在喻师傅手中哩,而且老哥俩还可以好好叙谈叙谈。就在这“如归酒家”,缪函均要上一瓶红酒,喝它个酩酊大醉,谁说这不是人生的乐趣?!

缪函均有些微醉,思绪象脱缰的野马。店主人来送包子时,缪函均拉住他的衣袖,逼着他与自己干了一杯,然后问道:“店家,向你打听一个人。”

店主人满脸堆笑,说道:“我在这儿开酒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龙华镇上无人不识,新闻轶事无所不晓。大叔,你要问的是那位?”

“喻松材!”

“噢,那就更知道了。先前在中州市工作,后来退休在家……”

“对对对,就是他!”

“唉,这老头,好可怜啦!”店主人的音调陡然一变,语声便有些悲戚了。

“老板,他怎么啦?”

“他、他死了……”

“什么?”缪函均突然从凳子上蹦起来,两只手狠狠地抓住店主人,眼睛里喷射着凶恶的火光,像面对仇敌似地大吼着,“你胡说!喻松材怎么会死了?嗯!你说,你说啊!”

店主人吓得浑身哆嗦,不知如何是好。旁边有本镇上的人,忙过来劝说:“大叔,不要激动,喻老头的确是死了。店老板说的是实话啊!”

缪函均放开店主人,转向劝说的人,仍像一头暴怒的雄狮,吼道:“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前几天,在山路上被汽车撞死了。那是个夜间,司机跑了,现在正查这个案子呢。”

“是啊!”众人附和说,“喻老头的坟就在对面山上。”

缪函均一下子瘫软了,“扑通”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酒菜吐得满身都是。

“啊哈哈,我的松材兄啊!你怎么就死了呢?我们十三年没见面了啊,现在一切都好了,你怎么早早走了呢……”

众人见他这样恸哭,也都跟着他抹眼泪儿。其中有个女人低声对同伴说,“这位大叔大概是老喻头的拜把兄弟吧?真没福气,晚来了几天。前些日子,有个年轻小伙子来打听他,他还在的嘛。谁知,说殁就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