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日子渐渐平静下来。缪函均渐渐把应倩茜遗忘了。他专心致志,攻读学问,以求有所建树。每当他稍有倦怠,便从蓝色保险箱里取出骑驼陶俑,望上一眼。说来也怪,每每看到骑驼陶俑时,他就精神振奋,神思泉涌。回国后的第二年,他的一篇科学论文轰动了学术界,被擢升为副教授。又过了三年,又因为有重大发现,被提为教授。同辈人纷纷向他祝贺,但他却窃想,也许都是借助骑驼陶俑的神力哩。

谁知,后来的一系列社会变故,使他的祖传之宝失去了踪影。有十三个年头了,他再没见到骑驼陶俑的面。他都快要想疯了。

“骑驼陶俑,你在哪里?你听见主人的呼唤了吗?”

缪函均问寥廓的苍天,问悠悠的自云,问绿绿的春水。恍惚之中,他仿佛看见一匹骆驼向他奔腾而来。骆驼淌着泪水,悲凄地叫道:“救救我吧,主人!”

缪函均一惊,“扑楞”从靠背椅上站起来,大声呼唤:“骆驼,骆驼,我的骆驼啊!”

骆驼倏地消失了。眼前只有静静流淌的州河,繁花似锦的州河公园,稀稀落落的游人。斜阳西沉,暮霭四合。

缪函均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方才知道刚才不过是南柯一梦……

缪函均若有所失,踉踉跄跄向家走去。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骑驼陶俑找不到,我缪函均愧对祖宗啊!”父亲临终传宝的画面,又不停地在他脑海里闪现。

寒山居室就在他的面前了。虽然经过三十年风剥雨蚀,“寒山居室”四个隶书字在街灯的照耀下,仍依稀可辨。

缪函均抬头向自己的房间望去,猛然发现他房间的灯亮着,一个黑影在窗户里一闪而过。缪函均大为吃惊。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早上离开家时,房门是锁得牢牢的,如今怎么会进来人呢?莫非招贼了?他顺手从小院里抓起一根铁棍,紧张而又愤怒地向房间冲去……

缪函均手提铁棍,蹑手蹑脚地跨上台阶,一脚把虚掩着的门踢开。灯光马上从室内射出来,照着他那苍老愤怒的面孔。

这时,一位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不慌不忙地向他走来。他一米八的个头,肩膀很宽,既高大又壮实,皮肤也是黑黝黝的。他穿着一身蓝色的质料较差的学生服,一双深棕色的鹿皮鞋,脸上透着英武之气。他那一双明亮的眼睛,证怔地盯着缪函均。

两个人就是这样,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相向对视了足足三分钟。

缪函均望着那双启明星般闪亮的眼睛,顿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是他没有时间搜寻他的记忆,而是单刀直入地问,“你是谁?”

“是我呀,爸爸!”青年人激动地叫着。

缪函均一听这话,如同听见了一声春雷。他那孤寂的心被强烈地震撼着。“眶啷”一声,他把手中的铁棍扔出老远,张开臂膀紧紧搂住了那个青年人。

“北逑……”“爸爸!”

缪函均与自已失散了十多年的儿子缪北逑终于在“寒山居室”团聚了。缪函均老泪纵横,缪北逑却咬住嘴唇,忍住了激动的泪水。

缪函均泪水模糊的双眼,幻化出一幕生死离别的画面。

残冬,北风呼号,大雷飘飞,冰封万里,狼奔豕突。廖汉臣与妻子蒋欣悦一边一个拉着儿子缪北逑的小手,在州河畔慢慢地向火车站走去。缪北逑当时只有七、八岁,小脸冻得通红,但他一声不吭。他自小就有一股执拗劲儿。蒋欣悦是一个身体孱弱多病的女人,心地善良但却很要脸面,遇事多愁善感。那年,缪函均提为教授后与她结婚,当时她只有二十三岁,而他却已三十五、六岁了,所以他对她万分疼爱。她就像一只小鸟似地栖息在这棵大树上。

有一天,应倩茜突然向公安机关报案。她声泪俱下,指控缪函均强奸她,指控缪函均家楠木柜子里锁着一部从美国带回的电台,于是廖汉臣便大祸临头了。一个劳动人民出身的女佣的揭发往往能骗取许多人的信任,缪函均即被定为“美国特嫌”,责令他交出窝藏的电台。派出所从他家里抄出一个烫漆鎏金的空盒子,作为他窝藏电台的证据。接着,通知缪函均去劳改农场,边改造边审查,蒋欣悦则被遣返回乡。蒋欣悦怎么能经受住这样的打击呢?应倩茜在批判大会台上揭发之时,她就眼冒金星,昏倒在台下。她虽然不相信应倩茜满口雌黄的污言垢语,但她却深深地为丈夫的命运担忧。

现在,缪函均就要去劳改农场,蒋欣悦带着孩子就要去陕西老家,夫妻俩在这大风雪的黄昏就要分别了。

他们默默地走着,似乎觉得有很多话要说,但又无从说起。现在无声胜有声,就像冰冻了州河水一样,一切仿佛都凝固了。缪函均走着走着,脑海里突然翔涌出孟郊《古怨别》的诗句,不禁低声哼唱起来:

“飒飒秋风生,愁人怨离别。含情两相向,欲语气先咽。心曲千万端,悲来却难说。别后唯所思,天涯共明月。”

蒋欣悦是小学语文老师,她当然能理解丈夫此时的心情。但是,当她听到最后一句“天涯共明”时,却忍不住啼哭起来。

“函均,只怕是举头空对月呢。”

缪函均心里一沉,望了一眼多愁多病的妻子,宽慰她说:“欣悦,天无绝人之路,你一定要想开点,多加保重啊!”

蒋欣悦却固执地说:“函均,假如我不幸死去,你不要过分悲伤。我会让北逑找你去的……”

父子俩经过长久的拥抱之后,缪函均心中的郁闷一扫而光。他指着沙发,笑着说,“北逑,快坐下,坐下,咱爷儿俩好好聊聊。有十二年没见面了吧?”

“是,爸爸。”缪北逑先扶着父亲坐下,然后自已坐在父亲身边的一把椅子上。

“北逑,你是怎么进的家门?”

“喏,有这个。”缪北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黄铜钥匙,“妈妈留下的唯一的纪念物……”一提起妈妈,深深的悲痛又挂在他那年轻的面孔上。

缪函均何尝不怀念妻子呢?但他不愿意让悲戚的气氛冲淡他与儿子相见的喜悦,便说:“不提这些啦。刚才,我还以为家中进来贼了呢。北逑,这些年,你是怎样度过的?”

“妈妈死后,我就跟着舅舅过。舅娘对我很坏,我就离家出走了。”

“啊,那你怎么过呢?”

“县城里有我的老师,他收养了我,并教我学文化。去年夏天,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中州大学。”

“那么说,你是大学生了?”

“是,爸爸。”

缪函均连连夸奖说:“好,你不愧是骆驼人的后代。我们缪家后继有人了。”

“爸爸,我不明白,我为什么是骆驼人的后代呢?”

缪函均一下子沉默了。望着这位骑驼陶俑的唯一合法的继承人,缪函均觉得他不仅傀对祖宗,而且愧对后代了。骑驼陶俑无影无踪,怎么对他说呢?

“爸爸,能告诉我吗?”缪北逑执拗地问。

“哦,能,能,怎么不能呢?而且只有你才有这个权力问我。”

于是,缪函均把父亲传宝时的情景,骑驼陶俑的形状,骑驼陶俑的价值,告诉了儿子。在讲到骑驼陶俑的价值时,缪函均引用了古人一句话,说,“此宝无价以当之,五城之都,仅可一观。”

这使缪北逑更加心驰神往:“爸爸,能让我看一看吗?”

“当然可以,而且只有传到你的手中,我才算完成了祖宗的遗命。不过,眼下我可拿不出来了。”

“那为什么?”

“因为意外的社会变故,我也不知道骑驼陶俑现在何处。”

“你总该知道它是怎么离开你手的吧?”

“唉!说来话长……”

缪函均把应倩茜从寒山居里驱逐出去之后,木工喻松材师傅与他作伴一个多月,他俩就成了莫逆之交。

一天,喻松材紧锁眉头,走进寒山居室,坐在床沿上,一个劲地抽烟。缪函均见老朋友闷闷不乐,忍不住问道,“松材兄,你有什么心事吗?”

喻松材咧了咧厚厚的嘴唇,憨憨地苦笑了笑,说:“倒没有什么心事,只是我恨我的脑袋太笨了。”

缪函均饶有兴致地问,“此话怎讲?”

喻松材磕掉烟斗里的烟灰,说:“最近,实验室让我给一个新设计的建筑群做木模和沙型,全部做好了,送去却不合格。”

喻松材虽然长得五大三粗,却有一双少有的巧手,在理工学院是出了名的。他做的木模和沙型不合格,真是不可思议。

缪函均惊诧弛问,“那是为什么?”

喻松材又装上一锅烟,点燃之后,边抽边说。

“设计图上有一匹骆驼雕塑,立于建筑群之间。这个骆驼雕塑可让我伤透脑筋了。牛马驴等动物,我经常见到,偏偏对骆驼只偶然看过一次,中州市根本见不到骆驼的踪影。于是,我就找来著名画家的画,照着那上边的样子,用胶泥捏了十几个。画是平面的,我又缺乏立体的想象力,结果选出一个放在‘建筑群’里,领导看了,狠狠地挖苦了我一顿……”

“他是怎么说的?”缪函均打断老友的话问。

“他说,你安的什么心?把个‘四不像的东西放在建筑群里?你要人们看笑话啊?”

缪函均听了,哈哈大笑,眼泪都呛出来了,“真有意思,哈哈哈……”

喻松材有一种本事,越是别人发笑的事,他却一点不笑。他继续说道,“我把沙型拿回后,自己对着那匹骆驼看,觉得领导还真给我面子哩。”

“此话怎讲?”

“那匹马确实是‘四不像’,身子像马,头像驴,腿像牛,只有颈像骆驼。”

“哈哈哈……”缪函均被老友幽默的话语,再次逗得捧腹大笑不已。

“所以,我才茶饭无心,心里老是琢磨着塑造一匹什么样的真骆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