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洞新科状元鲜于信,坐着大轿往尚书府而去。刚喝过酒,靠在枕头上想打个瞌睡,尚书府派人来请,他只好即刻动身。尚书郦安道是他的恩师,这一科的主考官。鲜于佶醉意未消,坐在轿子里想:“郦安道老先生召见我做什么呢?呃,呃,是了,是了,定然看中了我这个新科状元。要招我做个乘龙快婿,哈哈……”转过绿水红桥,到了朱门府第。鲜于佶在尚书府大门前下了轿,就有门官出来迎接。见了门官,鲜于佶倒有点尴尬,前天来尚书府拜见恩师,他一毛不拔,没给这门官送过一个小钱的门包。“嘿嘿,门官,前天难为你了。”鲜于佶搭讪说。门官装做不懂:“有什么难为不难为的?”“我的长班不晓得这里府上的规矩。若是晓得了,他禀报一声,这门包银子,我就办下了。他没有禀报,我也就没有带在身边,真个难为你了。”门官说:”那就算了吧!”“算是算不得的。等我……”鲜于佶差点说出来:“等我做了你们尚书

府的姑爷,”还好他警觉,连忙改口说:“等我,等我上任之后,一并有赏。”门官冷笑一声:“赏?这个‘赏’字,我看你收回去吧。状元爷,我家老爷吩咐,到书房请坐。”门官领鲜于佶来到书房。这里窗明几净,挂的名画,摆的古瓷,书架上排满了经史子集。西窗外是个花园,绿蕉冉冉,翠竹森森。白粉墙边,一座假山好不玲珑。鲜于佶点点头说:“到底是尚书府的气派!”门官说:“状元爷请坐。老爷吩咐,有个帖儿请你过目。我与你烧茶去。”见了帖儿,鲜于佶喜不自禁:“真想不到,我状元爷一到,就请到书房里坐,又给我这么大一个红帖儿。帖儿帖儿……不用说,定是郦府小姐的庚帖了,待我拆开来看!”这封套边上写着四个小字。鲜于佶双手棒着念道:“‘亲手开……亲手开……’,咦,这第四个是个什么字?亲手开…………折……,不对……啊,定是个‘拆’字。‘亲手开拆’。喏,这个‘拆’字,要是给那些草包来认,定要读成‘折’字,岂不成了笑柄。不要管它,待我亲手拆开来看。”拆开封套,他又见到四个字:“呀,这第四个字好面熟,‘笃’……不象‘笃’字,‘恭维大……马’,不对,这‘马’字头上怎么还有个东西?恭呀,维呀,大大大……唉!真正该死!到底是什么字呢?呃,呃……‘驾’。嘻嘻,的的确确是个‘驾’字,‘恭维大驾’。”他再往下看:“啊呀,写了些什么呀?”他用手指头点着,一”个字一个字往下念:“西狩,啊,表一道,渔阳平鼓,吹词一章……先世……啊呀,不象是小姐的庚帖,怎么有这许多累累赘赘的话在上面?我那长班——啊呀,长班又不在身边,要不问一问他就是了。怎么办呢?哦,有了,门官,门官——”门官进来说:“状元爷,茶就有了。”“门官,茶倒不消。我状元爷如今要用着你了。你可识得字么?”庚帖是写着姓名、籍贯和出生的年、月、日、时的帖子,旧时定婚,男女双方先要互换庚帖。“倒识得个。”“什么,你也识字?好啊,你且把这帖儿上的字细细地念一遍给我状元爷听。”门官忍不住笑了:“哈哈,天下哪有中了状元还不识字的?”“状元老爷不识字,这成什么话!你这门官哪儿知道,连日来我状元爷被同年相邀,多饮了几杯酒,两只眼睛朦朦胧胧,糊里糊涂,看不清帖子上写些什么,所以叫你念给我听。你怎么挺起了大肚子,拉直了毛竹一般的喉咙乱叫,什么‘中了状元不识字’,倒象我状元爷没念过书,非要你门官给念不可。真是岂有此理!还不快念。”门官接过帖儿念起来:“恭维大驾……”“念也可以,不念也可以。”鲜于佶心里还得意呢:“这四个字我没认错。”“不念也可以?那我就不念了。”鲜于佶急忙说:“我说‘恭维大驾’是客套话,可以不念。念下面的!”“念就念:‘西狩表一道,渔阳平鼓吹词一章,笺释先世水经序一首。’”“还往下念啊!”“不是念完了吗?”门官是念完了。他听了实在不晓得讲的什么,装模作样说:“啊,念完了。是那个意思,哦,就是这个意思……”门官憋不住了:“什么那个意思,这个意思!这是三道文章的题目。”“题目。呸——我状元爷还不晓得是三道题目,要你来讲!”门官说:“晓得就好。我家老爷身体不爽,请状元爷就这三道题目,代他做三篇文章。”“啊呀,你家老爷是我的恩师,我是你家老爷的门生,情逾父子,我自当代劳。这三道题目何难之有?我状元爷一挥而就。容易之极,容易之极!”哪来的这样一位不识字的状元爷?郦尚书为什么偏要他代做文章?其中

原委得交代清楚。原来这鲜于佶只好吃喝玩乐,哪有工夫读书。他花钱买通

考官,把同学霍都梁的卷子换成了他的名字。主考郦安道不知底细,把他选

作头名状元。前天众门生拜见恩师,郦安道听他谈吐粗俗,起了疑心,所以

今天请他到府中,叫他做三篇文章作为复试,吩咐门官暗中看着他点儿。

门官说:“状元爷做文章,我来磨墨。”

鲜于佶想,让门官在一旁看着可不成,就说:“我状元爷做文章,岂容

你站在边上,伸出五根萝卜般的指头,抓起一段臭墨,在砚台上叽咕叽咕,

象推磨一样?要知道做文章最怕分心。你快走吧,不要打断了我状元爷的文

思。”

门官只好出去了。鲜于佶一个人在书房里可急得要命,做文章这种把戏,

他出了娘肚子从来没有干过。他叮嘱自己:“慌不得,慌不得,快静下心来,

想个对策才好——对,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门官,进来。”

门官进来问:“状元爷的文恩如何了?”

“这三道题目极其容易。我状元爷还有桩要紧事情,文章带回去做,今

晚在灯下一挥而就,明天一早送来。来,长班,打轿……”同年就是同一科考中的人。门官说:“我家老爷吩咐,文章要在这里做。”

“带回去做好送来,难道不是一样吗?”

“既然一样,就在这里做吧。实话相告:这文章是天雄关节度使贾大老

爷请我家老爷做的,要得很急,你就快做吧。”

“做就做,何难之有?一挥而就。”

鲜于佶只会强嘴,哪里做得出什么文章?他东张西望,发现书桌上有砚

无笔,就象得了救一般,大叫道:“门官,怎么连笔也没有一支?倒要我状

元爷做文章,真是笑话!我家里倒有好笔,待我回去取来。长班,打轿——”

门官拿出一支笔来:“状元爷,有笔在此。”鲜于佶没好气,接过那支

新笔,放在嘴里乱咬。“状元爷,这不是端午吃棕子,不要把笔咬坏了。”

“这叫开笔头。开笔头都不懂,真是笑话。如今有了笔,我状元爷就一挥而

就。容易啊,容易!”鲜于佶心里在骂:“这个门官死盯住我,真是我的冤

家对头了。”没法子!他拿着笔摇头晃脑,又念起“恭维大驾”来。门官心

里有数:这狗头是做不出文章来的了,吓他说:“哎呀不好!贾大老爷派人

飞马到此,立取文章。状元爷,我叫他自己进来取吧。”鲜于佶更加慌了,

一个已经对付不了,再来一个怎么办?真是催命鬼!他急忙说,“你不知道,

见了陌生人,我是做不出文章来的。”鲜于佶只想把门官赶出去,门官偏偏

站在一旁盯住他。他只好耍起赖来:“你这个门官不是人,我状元爷在这里

做文章,岂容你在边上放了一个嗡冬臭狗屁?”“哪个畜牲放屁?”“看你

一张放屁的面孔,还想赖?喔哟,我肚皮痛了,我要出去出恭。”门官知道

他想溜,就说,“里面有便桶。”“我用不惯便桶。”“还有厕所呢。”

“我也用不惯。”

“那就去你的——”门官转身出去,砰的一声关上门,咔嚓一声下了锁。

哎呀呀,把门都锁上了。“门官,帮个忙,松动松动吧。”

“哈哈,你今天要我松动松动了?前天你进门的时候,你的手为什么不

松动松动?”

鲜于佶一想,嘿,正是为了前天没给门包。“好人哪,门包明天加倍送

来。谢谢你,开了门吧!……门官,门官,门官伯伯,门官叔叔,唉,门官

爷爷啊!”

凭他叫太公,门官也下去理他。鲜于佶这时候才有点明白了,郦安道那

老头子叫他来是做什么的。刚才高高兴兴踱了进来,如今总得变个戏法出去

才好。还好,还好!花园里那块假山靠着粉墙。他悄悄地爬出窗子,爬上假

山,手攀着树梢儿.腿正要往粉墙上跨,只听得门官叫了起来:“谁在爬墙:”

吓得鲜于佶一跟头栽了下来,跌了个嘴啃泥,真个“状元及第”了。

墙是爬不得了,总要找一条出路才好呀。忽听得江汪几声狗叫,鲜于佶

沿着粉墙,朝着狗叫的方向走去。呀,墙脚下有个狗洞。阿弥陀佛!真是天

无绝人之路。鲜于佶往地上一趴。做什么?钻狗洞。他使劲一钻,钻不过去,

再使劲,还钻不过去。他只得摘下乌纱帽,脱了大红袍。寒心哪!他想:官

场之中,象我这样的大有人在,他们能飞黄腾达,为啥我就苦成这样?唉,

只此一条路,该钻只好钻。可是人家还不让钻呐!”谁不让钻?那条大黄狗。

大黄狗心里说:此洞归我所有,岂能让他人钻?就汪汪汪汪大叫起来。

大黄狗一叫,若是引了人来,这狗洞想钻也钻不成了。鲜于佶急忙朝大

黄狗作了个揖:“狗伯伯,狗叔叔,我的狗爷爷,你不要叫了,请让开一点

儿。我状元爷来钻狗洞了……”说罢猛地一钻,竟让他钻了出去。“哈哈,跑到活路上来了,快快溜之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