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皂

雍丘县县衙门的皂隶当中,数资格,陆奉宣最老,数年纪,陆奉宣最大:

又老又大,所以他是老大。

这位陆老大爱讲点笑活。一天,老爷退堂,他从县衙里出来,人家问他

今天老爷审什么案子?他说:“审了三桩奇事。头一桩,儿子告老子忤逆

不孝。第二桩,和尚同尼姑打架,尼姑一抓抓掉了和尚的一根辫子,和尚也

这么一抓,抓掉了尼姑的一嘴胡子。那第三桩不得了,来了十七八个江洋大

盗,劫走了要饭教化子这么大的一个砂锅。我家老爷扑嗤一笑,说‘这个事

情弄不来,下去,退堂,退堂!’”说得人家笑痛了肚子。

陆老大正讲着笑话,伙计们走来说:“老大,今日没得事了,我们吃酒

去。”

“好啊!”陆老大酒量不大酒瘾大,就跟着大伙儿去到酒店,围着八仙

桌坐定。

跑堂的说:“诸位头翁请点菜。”

陆老大说:“菜不用点,你拿好吃的来就是了。”

跑堂的一转身,就把酒菜都拿来了。大伙儿豁拳吃酒。正吃得高兴,陆

老大的儿子来了。

“哎哟喂,我的爹爹,我找了好半天了,你倒在这块吃酒。老爷有事情

叫你去哪!”

陆老大说:“乖乖,什么老爷有事情,是你嘴馋了吧?要吃什么,你说。”

“真的老爷有事情。”

陆老大没得办法,只好站起来就走。伙计们说:“老大,你去只管去,

这三大怀你要背了去。”

陆老大咕嘟咕嘟,又吃了三大怀。本来已经醉了,加上这三大杯,他说

起话来就颠三倒四:“呃,饭已醉了,酒已饱了,失,失陪了……”

陆老大回到县衙,老爷见他跌跌撞撞,就说:“你又吃醉了?这里有个

帖儿,差你去西园请赵相公吃酒赏月。”陆老大接过帖儿要走,老爷把他唤

住,又吩咐说:“那赵相公是个读书君子,你说话须低声细气,不要吓着了

他。”

陆老大答应一声。又转身要走,老爷又唤住他说:“你要速去速回。”

陆老大听得烦了,不由得唠叨起来:“你这个人,太,太罗嗦了!自古

上,上命差遣,概,概不由已嘛……”一边说,一边出了县衙,往西园而去。

走在路上,陆老大被凉凤一吹,只觉得头发晕,眼发花,路高路低也看不准

了,踩下去一脚深一脚浅的。他关照自己说:“站住,站住,你给我站住……”

还好,总算站住了。“咦,每天吃酒,吃到肚子里,今天的酒吃到腿里去了。

我才往前走了三四步,它倒往后退了七八步。有了!我拿手儿搬着腿向前走,

不怕它不听我的话。”他弯着腰,双手捧住左腿往前挪一步,再捧住右腿往

前挪一步。就这样一步一步向前走,走得气喘力乏。

总算到了西园,门虚掩着。陆老大想:好!省得叫门。他闯了进去,放皂隶是衙门里的差役。

忤逆指的是不孝顺父母,在封建社会里是一种严重的罪行。

“头翁”是对皂隶的尊称。眼一看,兴致来了:“啊哈哈哈哈,好大的一个花园!你看,桃绿柳红,那

边黑滋滋的,好象是白兰花。有趣啊,真有趣!”

陆老大游起园来,把送帖儿请吃酒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一会儿闯到篱

笆边,一会儿撞到花架下。这样东闯西撞满地里走,脚步越来越乱,身子越

来越歪,“不好,不好!我要跌了,我要跌——哎哟,”他真个跌倒在地上

了。

平白无故跌倒在地,人家见了岂不笑话。陆老大瞪着白眼说:“这算什

么?我昨天就知道今天要在这块地方跌交的……爬起来,爬起来……”他双

手撑地,刚挣扎起来,“哎呀,又要跌了,又要跌——”话音未落,他身子

又着了地,“唉,旱知道还要跌交,方才我就不用爬起来了。晤,我偏要爬

起来……哈哈,被我爬起来了!”

陆老大定睛一看,旁边就是个金鱼池:“哎哟喂,差一点跌进去。”金

鱼池的水面上映着荷叶的影子,正好一条金鱼游过来,他喜得拍手大笑,“哈

哈,金鱼在荷叶上乘凉哪!”见到鱼,他又想起酒,“我来摸几条回去下酒

吃。”他一伸手,金鱼钻到水底去了。“咦,你跑到水底去,不怕淹死吗?

慢来!我想起来了,鬼会变鱼,这条鱼会不会是鬼变的?”他自己吓自己,

越想越怕,“哎呀,不好,见鬼了!”他拔脚就跑。亏得这一吓,他才想起

了送帖儿请吃酒的事儿来。

总算找到了书房。陆老大一看,门也虚掩着。花园门不关,书房门也不

关,这是什么缘故?原来赵相公约了一位小姐今夜来书房相会。他左等右等

不见人来,伏在书桌上睡着了。

陆老大挨身而进,正要张嘴叫唤,忽然记起老爷的吩咐,就捏着鼻子,

屏住喉咙,吐出一丝儿细细的声音来:“赵相公……”

赵相公睡得正熟。陆老大在左边叫了几声,没叫醒,“哎,这位相公年

纪轻轻,耳朵不灵。”又到右边叫了几声,也没叫醒,“咦,两只耳朵都是

聋的。待我朝他第三只耳朵……呀,第三只耳朵生在哪块啥?”他一急就连

叫了几声:“赵相公,赵相公——”

“原来是小姐!”赵相公在睡梦里听见这不男不女的声音,还当是小姐

来了。他睁开眼睛一看,只见面前一个葫芦脸,嘴边一圈黑不黑黄不黄的胡

子,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你,你,你是什么人?”

“我么,我是雍丘县衙门里的老大。”

赵相公定神一看,才看清了他的装束,哼了一声:“什么老大,不过是

县衙里的一个皂隶。”

“呀,你是读书之人,怎么不知谦恭礼貌?自古道,‘敬其主宜尊其下’

——呃,呃,”陆老大以为见了赵相公,老爷的差事也就办完了,往赵相公

的椅子上一靠,呼呼地睡着了。

“这狗才怎么睡着了?皂隶,皂隶!你快醒来!”赵相公想着小姐就要

来了,得赶快把他打发走。

“老爷要升堂了。伙计们,小心侍候。嗬——”

“呀,这里是我相公的书房。”

陆老大睁开眼睛望了望,说:“你的书房?我还当是我家老爷的公堂哩。”

“你是来做什么的?”

“你是问我!哦,哦,我没有说吗?我家老爷请我来差你去吃月赏

酒……”

“敢是差你来请我去吃酒赏月?有帖儿吗?”

陆老大瞪大了眼睛说:“帖儿?我一进门就交把你了……明明白自交把

你了。”他伸手搔头,却摸到了一件东西,原来帖儿插在帽沿上哩。

赵相公约了小姐相会,哪有心思去吃酒赏月?他对陆老大说:“你回去

上复你家老爷,说我今日身子不快,不能去了。改日面谢。去吧!”

“赵相公,你为什么身子不快?”

“伤了些风。去吧!”

“为什么伤风?”

“读书辛苦。”赵相公被他缠得哭笑不得,“你还要问吗?去,去!相

公我还有些文字未曾做完。”

“是了,赵相公还有些蚊子未曾捉完。我就等一等吧!”

陆老大在书房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一转转到一面大镜子前面。他看见自

己的模样,当作对面又来了一个皂隶。“伙什,你来了,敢是老爷等得不耐

烦,又差你来了!你回去说,赵相公有几个蚊子未曾捉完,捉完了,我就扯

他来。你回去,回去吧!”忽然又叫道:“伙计,你回来。我告诉你一个笑

话……”

陆老大朝镜子走去,镜子里的皂隶也就朝他走来。他悄悄地对镜子里的

皂隶说:“方才赵相公把我当作小姐,亲了我一个嘴——”他一边说一边学,

嘴碰着镜子冷冰冰的,吓得他叫起来:“你满嘴的胡子,怎么敢和我亲嘴?”

他一举手,镜子里的皂隶也一举手。“嗨,你这个混帐东西,你,你要打人?

你不认得我是雍丘县衙门里的老大?看我不打断你的腿。”说着,捋了捋袖

管,举起拳头就要打。

镜子是玻璃做的,哪里经得起这一拳!赵相公忙说:“这是镜子呀!”

“禁子不在牢里看管犯人,倒打起我皂隶来了。我叫他知道点儿厉害!”

陆老大说着,朝镜子直冲过去。赵相公急忙赶过来,一把扯住他:“这是镜

子里的人影儿。”

陆老大看见赵相公的影子和自己的影子在一起,叫了起来:“赵相公,

一个打一个不够,你还帮他,两个打我一个?哼哼,不要说两个,再加几个,

我都不怕。”

赵相公又好气又好笑,把他一推,推出了书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哎哟,不好!”陆老大这时候有点醒过来了,“老爷差我来请人,我

没把人请回去,这,这……嗯,方才这赵相公把我当小姐,我就——”他装

出女声,贴着门缝儿叫一声:“赵相公,开门来!”

“小姐来了。”赵相公开门一看,还是络腮胡子葫芦脸,恨得把门关上,

再也不去理他。

陆老大摇摇头说:“这种读书人,只顾小姐,连我家老爷请吃酒都不去。

不去拉倒!不关我的事。待我回复了老爷,再和伙计们吃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