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砂锅山阳县有个老汉,名叫吴成,老伴已经去世,留下个儿子叫吴伦。
吴成年纪老了,眼睛花了,耳朵也不便了。该谁来照顾他老人家呢?当
然是儿子吴伦。那吴伦游手好闲,只在外面鬼混。这天太阳已经偏西,老人
家还没吃午饭,肚子饿得咕咕叫,却不见吴伦回家。老人家问了左邻又问右
舍,都说他儿子又去赌场耍钱了。吴成叹了口气,只好坐在门口等,直等到
别人家都烧晚饭了,才见儿子回家来。
吴伦看见老爹坐在门口,朝着他吹胡子,就问:“你这老头儿,坐在这
儿干吗?”
“我在等你呀!”
“等我干什么——哦,你有话说,就在这露天地里说吗?让我的高朋贵
友看见了,说我家教不严,岂不要取笑于我?起来,起来,有话家里说去。”
父子俩进了屋里,吴伦在地上一坐:”有什么话,你说吧。”
吴成说:“你这小奴才,又耍钱去了吗?”
吴伦满不在乎:“耍钱就得了,干吗说‘又耍钱’了?”
“你这小奴才,什么时候了?我还没吃午饭呢。”
“什么,你跟我要饭吃?嘿,难道你说我是你的儿子,我就是你的儿子
了!”吴伦从地上跳起来,在老爹身边一站,“我身长个大,肩膀儿跟你一
般齐,咱们得哥儿们相称了。”
“什么,什么?儿子跟老子论哥儿们?你这小奴才,我非教训教训你不
可。”吴成气昏了,顺手抓过一根棍子就要打。
“哈哈,你敢跟我大战三百回合?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吴伦夺过棍子,
把老爹推倒在地,又溜出门耍钱去了。
吴成半天才挣扎着爬了起来。他越想越气,到县衙门告他儿子一个忤逆
不孝。
这山阳县的县太爷新上任,还是第一次升堂。他大摇大摆走上公堂,左
右两排衙役齐声高叫:“咩——咩——”
县太爷心里老大不高兴,就发话了:“老爷升堂,你们理当喊‘哦——’
才是,这‘咩咩,咩咩’的,象个什么?”
众衙役说“太爷,你新来乍到,怕还不知道咱们这个县叫什么名儿吧?”
“岂有此理!太爷怎么会不知道?咱们这儿是山阳县嘛。”
“得!是山羊县。山羊不是‘咩咩,咩咩’叫的吗?太爷,我们‘咩’
得快,您太爷就官儿升得快。”
众衙役都是精灵鬼,心想这太爷第一次升堂,得讨个吉利。县大爷听了
心中果然喜欢,吩咐说:“好,好!你们就快快地‘咩,起来!”他光顾着
说话,没想到砰的一下,脑袋碰在柱子上了。这一碰,倒碰出了他的兴致来,
他随口念起一连串的儿歌:
“这头儿,
一蹬儿,两蹬儿,
上头画着个红杏儿,…………六月六,看谷秀,
春打六九头,小耗子,上灯台,
偷油吃,下不来。
早知下不来,你就不该上,
谁知上去,嘿嘿,下不来。…………”县太爷在堂上刚坐定,吴成来喊冤了。
众衙役禀报:“太爷,有人喊冤。”
县太爷一听大喜:“嗨,买卖来了!”
有人告状打官司,县太爷就有竹杠可敲,就有油水可捞。他站起身来,
兴冲冲地往外走。
众衙役喊住他:“太爷,有人喊冤,您怎么往外走?”
“买卖上门来,岂有不出去迎接之理?”
众衙役说:“慢着,慢着!还是传他上堂来的好。”
吴成来到堂上,县太爷瞧了他一眼,说:”你这老头儿,何人杀死你父,
何人逼死你母,你从实讲来。”
吴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分辨说:“太爷,无有此事,无有
此事!我是来告我的儿子吴伦忤逆不幸的。”
县太爷听了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说:“胡说!你不好好养活他老人家,
你还来告他老人家?”
吴成急忙说:“不对,不对!我告的是我的儿子。”
这个糊涂太爷才明白过来:“哎呀,我闹拧啦!我还当你是他儿子呢。”
吴成哭笑不得,说:“太爷,你瞧,老汉偌大年纪,满头白发,怎么会
是他的儿子呢!”
“那你不会是‘天老儿’吗?”
县太爷叫众衙役去抓吴伦。吴伦是山阳县出名的无赖。衙役们都伯他,
哪里敢去抓。
县太爷倒有点儿胆量:“你们这个怕打,那个怕骂。好。好,让我太爷
自己去抓。”
众衙役心想:让太爷自己去抓人,这太不象话,急忙说:“大爷,慢来:
这里有个乡风:原告传被告,一传就到。”
县太爷一听,连连点头说:“好,老头儿,你听见了吧?原告传被告,
一传就到。你是原告,你儿子是被告,快去把你儿子抓来。”
“太爷,我那儿子甚是凶恶,老汉不敢前去。请太爷差个人去。”
县太爷说:“老头儿,‘待我赐你三千人马,将李家庄团团围住,拿住
李氏嫂嫂,刀刀见血,剑剑抽筋。为父的眼观旗角起,耳听好消息。’”
乱七八糟的,他在胡扯些什么呀?原来县太爷是个戏迷,眼下这事儿让
他想起了昆剧《白兔记》里的那一段话,就咿咿呀呀念了起来。念到“耳听
好消息”,他扔出一支火签,转身回后堂吃酒去了。
这可叫吴成为难了。他在心里骂:“好一个胡涂的太爷!什么原告传被
告,一传就到!天下哪有这样的话!”没奈何,只得拾起火签去抓他儿子吴天老儿是一生下来头发就白的人。
火签是传讯被告或犯人的凭证。
伦。才走出衙门来到街上,正好吴伦从对面走来。
吴伦听说老爹上县衙门去告他,心里也有点着慌,碰上他老爹,装着笑
脸说:“嗨,老爷子,您耽在这儿干什么?我知道您饿了,这不,我把饭也
弄得了,酒也烫上了。走吧,跟我回家吃饭去。”
吴成气呼呼地说:“哼,我不饿了!”
“哎,您跟谁生这么大的气呀?”
“跟你这个小奴才。我将你告下了。”
吴伦假装吃了一惊:“您将我告下了?您瞧——”他拍了拍胸脯:“这
么好的一个孩子,您把他告下了?哪儿告的?哦,山阳县。怎么不见有衙役
呀?什么,太爷让你自己来传我?我不信,没个凭证,知道你是哄人还是吓
人。”
凭证还能没有,吴成拿出火签。吴伦一把抢了过去,啪的折成两段,扔
在地上,转身就跑。
吴成急坏了,一边追一边嚷嚷:“他跑了,他跑了——”
事有凑巧,迎面来了个卖砂锅的,名叫贾老西。贾老西山西人,来到山
阳县学做买卖。他舅舅先介绍他到煤铺当学徒,没想到跟掌柜的怄了气,给
赶了出来。他又去找他舅舅,舅舅给他两个钱儿,让他做个小买卖,卖砂锅。
今天他头回挑了担子出门,边走边吆喝:“砂锅,砂锅——”哐当,砰啪,
哗啦啦……怎么啦?吴成不是在追他儿子吴伦吗?眼看快追上了,吴伦一闪
身,闪过砂锅担子跑了。吴成呢,一闯闯在砂锅担子上,把砂锅全打烂了。
吴成只想抓住吴伦,还要往前跑,没防着自己让贾老西给抓住了。
“好个老头儿,你打了我的砂锅就跑啊?”
吴成这才知道闯了祸,只好站住脚,朝着贾老西叫了声:“大哥!”
“大锅?连个小锅也一口没给我剩啊!”
吴成又朝贾老西拱了拱手,说:“哎哎哎,我老汉有礼了。”
“打了我的锅,倒是你有理了?”贾老西扯住吴成问:“你说,是官罢
还是私休?”
吴成问:“什么叫官罢?什么叫私休?”
“嘿,”贾老西大喝一声,“你这么大年纪,连这也不懂呀?官罢就是
公堂上见,私休就是拿钱赔我的锅。”
吴成哪有钱赔锅,别说口袋里一无所有,连肚子也空空如也。贾老西听
他说没钱,就说:“那好,到山阳县衙门打官司去。”
吴成不肯定,贾老西定要他走。俩人拉拉扯扯,上了公堂。正好县太爷
吃饱了,喝足了,又升堂了。
县太爷一拍桌子说:“哎哎,撒开,撒开,撒开啊!”
贾老西说:“撒开?我一撒开,他要是跑了呢?”
县太爷说:“他好容易把你找着,他会跑了?撒开,撒开。他要是跑了,
你跟太爷我要人。”
县太爷还以为吴成拿着火签把吴伦传到了。他对吴成说:“哎呀,老头
儿呀!这小子这么大的个子,看样子挺扎手。你把他给拽来了,真是不容易!
我问你,我把他打死了,你心疼不心疼?”
吴成没料到县太爷弄错了人,把卖砂锅的贾老西当成了他儿子吴伦。他
目瞪口呆,没法回话,只“噢噢”了两声。
县太爷说:“好,你不心疼就行,没你的事儿。走你的,走你的!”
吴成一走,贾老西可急了。他喊了起来:“太爷,你怎么把他放跑了?
太爷自己说的,他要是跑了,就跟您要人。我,我得跟您要人……”他嗓门
大,声音尖,这一喊,把屋梁上的灰尘都震下来了。
县太爷发了火:“哈哈,耳闻为虚,眼见为实。当着我太爷,你还这个
样儿呀!今儿要是不打你呀,惯了你的下次——来,重打四十。”
“太爷,你为什么打我?”
“打你个咆哮公堂。”
众衙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贾老西掀在地上,“一五,一十……”结结实
实打了四十大板,打得他又哭又叫。
县太爷说:“别哭,别哭!起来说,起来说。”
贾老西哭着说:“他打了我的锅啦。”
“他打了你的锅了?那是呀!你不给他饭吃,他不打你的锅?要是依着
太爷我呀,还踹你狗儿的锅台呢——来,再打四十。”
“太爷,您为什么又要打我!”
“打你个忤逆不孝。”
贾老西又挨了四十大板,呜呜地哭起来。
县太爷说:“别哭,别哭!有什么话,你起来说。”
“哎,老爷,他不是我老子。”
“胡说!他不是你老子,难道是太爷我的老子吗——来,再打四十。”
“太爷,你还要打呀?”
“我打你个当堂不认父。”
贾老西再吃了四十大板,挣扎不起来了。
县太爷说:“别哭,别哭。你还有什么话说?”
贾老西说:“太爷,我是外省人哪。”
“啊,你是他外甥?就算你是外甥,能有亲娘舅大吗?——
来,再打四十。”
“太爷,你有完没完,为什么尽打我?”
“打你个六亲不认。”贾老西前前后后,一连挨了一百六十大板,县太爷还叫他起来说,他还
起得来吗?
“太爷,我是外省人,是山西省人。”
县太爷搔搔头说:“你是外省人,哎呀,我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贾老西还能说什么呀?他心里想:这倒不错啊!把我打成烂酸梨似的,
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好半天,他才哼哼卿卿地说:“我是个做小买
卖儿卖砂锅的,今儿个头一回出挑儿,碰见刚才那个老头儿追一个小伙子。
他没抓住小伙子,倒把我的砂锅打了。我是扯他来这儿打官司的。”
“拧啦,拧啦!”县太爷这才明自过来,瞧瞧贾老西说:“刚才那老头
儿在我跟前告了他儿子忤逆不孝。我让他去把儿子抓来。你们俩人来了,拉
拉扯扯的,我瞧你这个年纪,他那个岁数儿,拿你当成他的儿子啦。这么说,
太爷我打屈了你啦。哎呀,你的锅全打了?”
贾老西回话:“可不是,一个薄砂吊儿也没剩。”吊儿是小水壶。
县太爷说:“小买卖不容易啊!这么着吧,我赏赏你。”
贾老西听县太爷这么说,心想:他明白过来了,倒还是个好官,就不知
道他赏多少。
县太爷说:“我赏你一百,怕不够吧?”
贾老西忙说:“太爷,我这小卖买儿,没有那么大本钱,用不了一百,
有八十就够啦。”
“你可得合计好,别吃了亏呀。”
“八十够了,吃不了亏。”
“那你可别后悔。”
“不后悔。”
“这是你自己讨的。”
“是我自己讨的。”
县太爷大喝一声:“来呀,打他八十。”
贾老西吓昏了,大叫:“太爷,太爷,您不是赏我八十两银子吗?”
“太爷要的是银子,给的是板子。我就打你个自讨八十。”
这八十大板打下去,贾老西不哼也不叫了。众衙役禀报说:“太爷,这
小子给打死了。”
县太爷的戏瘾又来了,念起昆剧《斩黄袍》里的几句:“待我赐他金井
御葬——住了!想这卖国的臣子,哪有金井御葬?”一拍桌子,叫了声“来
呀——把他拖到荒郊去。”
众衙役抬了贾老西的尸首到荒郊去了。
县太爷这时候只觉得全身三万六千个汗毛孔,没有一个不畅快。他自言
自语道:“嘿嘿,想我做了几任县太爷,唯有这打砂锅一家,被我断得清清
楚楚,明明白白。有了,待我打本进京,奏明圣上,定能步步高升。呀,山
阳县,山羊县,衙没们说得倒也不错,他们‘咩’得快,我的官儿也就升得
快。待我自己来‘咩’上几声:咩,咩,咩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