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医未晚先投宿,

鸡鸣早看天。

有个招商客店,门外挑着一盏灯笼,灯笼上写着这两句话,招徕过往客

商。店主人姓王,上了年纪,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人家都称他王伯伯。

前日店里住下一对秀才夫妻。那秀才旅途劳顿,又受了点儿惊恐,染成

一病。他娘子心里怎么不急?这里人生地不熟,真叫她束手无策。王伯伯知

道了,急忙帮她去请医生,行行走走,来到医生家门口,他直着嗓子问道:

“先生在家么?”

先生才起身,打了个呵欠,问道,“你是什么人?一大清早来做什么?”

“请先生看病的。”

先生开了门,把王伯伯让进屋里去坐了,说道:“好,好!你来请我,

这就对了。我家是四代行医……”

王伯伯觉得奇怪,问道:“令尊行医,传给先生,先生再传给令郎,只

有三代,怎么说四代行医?”

先生哈哈大笑,说道,“昨天夜里,我添了个孙子,儿子再传给孙子,

就是四代了。我家行医,是三方尽知……”

“该说四方尽知吧!”

先生放低声音说道:“不瞒你说,有一方的人家都被我医绝了种了。”

这先生也真有本事!医得东边才出丧,西边又入殓;南边买棺材,北边

气又断。不请他算走了运;若请他嘛,十个医死九个半。

先生朝王伯伯一打量,觉得有些面熟,问道:“老伯伯尊姓?”

“招商店的王某。”

先生听了,吓了一跳:“你,你是个人,还是个鬼……”

“我是个人呀!”

“记得你吃过我的一帖药。”

“吃了先生的药,我病就好了。”

先生又惊又喜,不住口地说:“难得,难得!你吃了我的药,倒还活着,

真是千里挑一!”说着,拿来药箱叫王伯伯背着,俩人一起出门。

“先生,请打这条路走。”

先生摇摇头说:“走不得,走不得!这条路上刚被我医死一个人。”

“那么从那条路绕过去。”

先生搔搔头说:“那条路上,我也弄出个话柄来。一天我出门看病,打

那条路经过,有几个小孩在踢球,那球正好滚到我脚跟前。我踢了一脚,把

球儿踢进一口破棺村里去了。小孩缠住我要球儿。这有何难?拾了来还给他

们就是了。哪里知道我刚刚伸进手去,被破棺材里的死人一把拉住。他说:

‘我就是吃了你的汤药死的,你还要让我吃你的丸药呀?’嘿,他把球儿当

丸药了。”

“那么打大街上走吧!”

先生一听,脸都发白了,急忙说:“大街上越发去不得!有一家人家请

我看病,我把疟疾当成伤寒,叫他家买了一担艾草,打了一大条艾绒席子,入殓:给死人换上衣服,装进棺村。把病人放在当中,骨碌碌一卷,两头点起火来一烧,烧出《百家姓》里的一

句话来了:‘乌焦巴弓,把病人烧成了一块焦炭。他家里人要把我捉去见

官。幸好有位老者出来说情,他说:‘先生也不是存心把人医杀。叫他买口

棺材,入殓送葬就算了。’你想,我哪里有铜钱银子买棺材?只得拿家里一

只药柜来当棺材。抬棺材叫不起人,正好我一家四口:我老婆,儿子,儿熄

妇,加上一个我。药柜里装着死人,四个人抬还沉得很哪!我老婆说:‘喂,



老头子,唱个《蒿里歌》接把力吧!’我就第一个唱了:‘我当郎中命运

低,篙里又蒿里!’我老婆怨气大,接着唱第二句:‘你医死了人儿连累着

妻,蒿里又蒿里!’你猜我那儿子怎么样?他把杠棒朝地上一甩,唱道:‘你

医死个胖子抬不动,蒿里又蒿里!’我那儿熄妇劝我,叫了一声‘公爹’,

唱道:‘从今只拣瘦子医,蒿里又蒿里!’你说,那条大街我还能走吗?”

王伯伯一听,只好领他尽走冷僻的小路,拐弯抹角,来到了招商客店。

王伯伯先进屋去,向小娘子说,先生请来了。

小娘子说:“秀才是病虚的文人,请先生悄悄地进来。”

王伯伯传了话,领了先生进去。哪里知道先生走到秀才面前,突然一声

大吼,震得屋顶的灰尘都掉了下来。

王伯伯和小娘子齐声埋怨道:“先生,叫你悄悄的,怎么嚷起来了?”

先生说道:“这是做郎中的法门,大喝一声,把病人吓出一身冷汗来,

病就先好了一半。闲话少说,快叫病人提起脚来把脉。”

“把脉都把手腕,哪里听说过把在脚上的?”

先生说:“你们知道什么,古人说的‘病从脚跟起’,把脉自然要把在

脚上。”

秀才只好提起脚来。先生一看,说道:“哎呀,秀才脚上这双靴子该吃

一帖药。”

“靴子怎么也吃起药来?”

先生说:“靴子是牛皮做的,有病无病我知道。我就是个牛皮郎中嘛!”

娘子叫秀才伸出手来,对先生说道:“快情把脉吧。”

先生一本正经把起脉来,把了半晌,说道:“这是产后惊风了。”

王伯伯在一旁忍不住笑:“先生,秀才是男人,怎么会生娃娃?你说到

妇科去了。”

“咦,我明明听得是女人在说话嘛……哦,哦,那是秀才娘子,我还当

病人是女的呢。”说罢又把脉,把了半晌,忽然惊叫起来:“哎呀不好!脉

息都没有了,病人不中用了!快去买棺材吧……”

小娘子一听吓得魂飞魄散,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还一边叫:“秀

才呀,秀才呀……”

说来也奇怪,小娘子叫一声,秀才应一声;小娘子连叫三声,秀才就应

了三声。

“奇了,奇了!人断了气还会作声?”先生仔细一看,自己笑了起来,

“不要慌,不要慌!我把脉把到手背上去了。”

真是一场虚惊!乌焦巴弓:《百家姓》中的第五十六句,戏曲和小说中常用这一句形容东西烧焦了。

《蒿里歌》:古代出丧唱的一种挽歌。

③郎中,医生。

先生把了半天脉,也说不出病情,心想不如猜他一猜,就问:“秀才是

不是浑身似火烧?”

小娘子回答说:“不热。”

“那么一定是发冷。”

“也不冷。”

“哦,不发烧也不发冷,不用说,一定是口干舌燥。”

“也不口干舌燥。”

“茶不思饭不想,这该对了吧?”

“倒是吃一些的。”

先生一听火了,气呼呼寺说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猜不出来,

不医了。”站起身来就要走。

王伯伯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地告诉他说:这秀才是旅途劳顿,又受了点

惊恐。先生一一记下,转身向小娘子一字不漏背了一遍。

小娘子说道:“正是,正是,先生真是个神仙了。”

“什么神仙,都是王伯伯对我说的。这个容易,我拿点药,秀才吃了定

可药到病除。”先生打开药箱一看,原来多时不开,里面老鼠做了窝!他翻

了半天才找出药来说道:“这叫八宝龙飞夺命丹,拿去放在舌头上,用口水

咽下。”

秀才一吃这药,就哇哇地呕吐起来。

先生说道:“秀才虚弱得很,倒了胃口。小娘子,你来一服试试。”

小娘子说道:“我没有病,吃什么药?”

“没有病,吃了好补身体嘛!”

小娘子吃了,也哇哇地呕吐起来。

先生说道:“小娘子服侍秀才辛苦了,所以也吐。王伯伯,你也吃点。”

王伯伯说:“我不吃,我不吃。”

“你这老人家就不在行了。你可知道,吃了这个药,你就齿落重生,发

白再黑。”

王伯伯听说药这样好,多要了一些吃了,呕吐得翻肠倒肚。

先生叹口气说:“唉,你们连药都不会吃,怎么能生病!走开点,我吃

给你们看。吃药有个法门,要伸长脖子,张大嘴巴。把药放在舌头上,用口

水一咽,就咽下去了。”他吃了一颗,一缩舌头,“怎么样?不是没有吐吗?”

说完又吃了一颗——不好,恶心起来了。他拚命忍了又忍,还是熬不住,哗

啦一下,吐了一地,半天才缓过气来。他仔细一看,转身骂起人来,“都是

你们的不是,催得我好急,我拿错了药,拿了我老婆洗脚用的明矾了。”

他一边骂,一边背起药箱,三脚两步溜走了。

借靴太阳刚往西斜,张担换好一身干净衣裳,等着上灯的时候,到前村一家

大户人家去拜寿吃酒。他好久没进荤腥,肚肠干得发毛,想到今晚筵席上有

的是大鱼大肉,不觉手舞足蹈起来。可是脚上那双布鞋,实在教他扫兴,且

不说旧,前头还开了个小窗户,脚拇趾都伸出来乘风凉了。

张担先前家里很有点儿钱,父母一去世,他吃喝玩乐,把一份家当都花

光了,成了个穷光蛋。穷管穷,还得讲究点儿面子。他想:”今晚拜寿吃酒

的都是体面人,见了我这双鞋,岂不要笑话我?有了,听说后村的刘二新做

了一双皂靴,何不借来穿上这一回,也好撑撑门面,出出风头。好,就是这

个主意!”

刘二是个新发迹的财主,正趴在桌上打算盘,忽听得一阵狗叫,又听得

敲门敲得凶,他吓得心惊肉跳,心想莫非强盗来抢劫了?

“开门,开门,快开门!”

刘二不敢开,又不敢不开,走过去才打开一条门缝,就看见一只脚伸了

进来,吓得他连忙恻过身子,用肩膀把门顶住。

“哎哟,哎哟,夹住我的脚了——”

刘二一听是张担的声音,这才放下心,开了门。“哎呀呀,原来是贤弟。

得罪,得罪!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愚兄实在想你,想得饭也吃不下,茶也

不想喝。”

张担说道:“二哥,我想你想得更苦,一路走还一路念:二哥,二哥,

二哥……”

刘二笑道:“怪不得刚才我一连打了二三十个喷嚏。贤弟,你今天来有

何贵于?”

“有事相求。只是不好意思开口。”

“贤弟,你我二十多年的交情,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什么事,你快说

吧。”

张担听他这么说,心里想成了,就说:“那我就直说了,我是来借……”

“喔,我知道了,你是要借我南山的田,北庄的地,可以,可以!”

张担摇摇头说:“谁敢租你的田地。你要的租谷多,交不起!”

“那末,你是要借金子银子?好,要多少?我如数称给你。”

张担又摇摇头说:“谁敢借你的金银。你要的利息重,还不起!二哥也

不用猜了,我明说了吧,今晚我到前村拜寿吃酒,要借你新做的那双皂靴穿

上一穿。”

一听要借皂靴,刘二犹如五雷轰顶,哆哆嗦嗦,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

“贤弟,这‘借靴’两个字,你就搁起来,再也别提了。”

好个二十几年的交情!为了一双皂靴,脸就变了,真是从何说起?

刘二说道:“贤弟,你哪里知道,愚兄为这双皂靴花了多少心机。我请

了天下两京十三省的皮匠,不要说工钱,你算算,就路费花了多少?皂靴做

好了,我何曾穿过半日,用纸儿包了一层又一层,挂在客厅的大梁上……”

张担不耐烦再往下听,就问:“你就说,到底借还是不借。”

刘二舍不得借,又不好意思说不借,只得编出一篇话来难为张担:“贤

弟,你老弟要借,我就借给你。不过这双皂靴,你穿起来实在费事,先要祭

它一祭,磕上三个响头,才能穿上脚去。要不然,你穿在脚上就头疼发烧,

害起伤寒病来。”

“怎样祭法?”

“小意思,只要备乌猪一口,白羊一只,鹅一只,鸡一只,外加好酒一

坛。祭完了,你拿去穿上就走。”

张担一听火了,说道:“我有那么多银子,做他十双八双皂靴,一辈子

也穿不完了,还向你借?”

“看在你的面子上,就简省一点,你买乌猪一口,鸡一只,鱼一尾来。”

“也买不起。”

看样子,张担不把皂靴借到手是不走的了。刘二只得说:“再不然,只

备清香一炷,净水一盏,也就罢了。”

张担点点头,说道:“这倒可以。净水你家水缸里舀一盏;清香嘛,也

只好借用你家的了,我来不及上街去买。”

刘二心想:我只进不出是有了名的,想不到张担这小子比我更厉害,借

我的皂靴,还要我倒贴清香净水!他狠了狠心,顿了顿脚,咬了咬牙,说:

“罢,罢,罢!清香净水也免了,你就朝皂靴磕个头吧。我,我把皂靴借给

你。”

他把凳子搁在桌子上,爬上了桌子,又爬上凳子。踮起脚尖,从大梁上

取下一个纸包来,油纸、棉纸、竹纸、一层又一层,拆了十七八层,才露出

包在里面的那双新皂靴来。

张担看见皂靴,伸过手去就要拿。刘二把皂靴紧紧抱在怀里,说道:“走

开点,走开点!我这双皂靴怕陌生人,你不要吓坏了它。你就站得远远的,

朝它磕个响头吧。祭文我来念:

“维今年今月今日今时,主祭者张担,谨祭牛皮大王、马皮将军、羊皮

元帅、狗皮先锋、楦头判官、锥子祖宗、猪鬃奶奶、黄蜡、胶水诸神,但愿

借去靴子,坚牢长用,早去早回,丝毫无损。若是怠慢靴子,定遭千刀万剐。

呜呼哀哉!尚享。”

“呜呼哀哉,”刘二念到这儿,忍不住流下眼泪来。他轻轻地抚摸着皂

靴,嘴里嘟嚷道:“靴子呀靴子,可怜你今天要出门去,叫我刘二如何放心

得下……”

张担说:“二哥,我头也磕了,快把皂靴给我吧。”

“慢来!”刘二还拿看皂靴躲闪。“贤弟,你借靴子,是借一只,还是

借一双?”

“借靴哪有借一只的?当然是借一双喽!”

张担窜上一步,夺过了皂靴,叫道:“天都黑了,灯都上了,人家拜过

了寿,都上席啦!”

刘二急忙追上去拦住,说道,“早哩,早哩!皂靴借给你穿了,你可得

记住:假如掉了头,裂了帮,断了线,磨了底,统统要办罪。轻则充军,重

则杀头。贤弟,你可要千万小心呀!”

张担挣扎着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苦苦哀求:“二哥,你快放我走吧!什

么时候了?人家筵席上,菜都快上齐了。”

刘二还紧拉着张担不放,说道:“旱哩!早哩!愚兄还有句话要说。请

问,你出生以来,可曾穿过靴子?”

“笑话!想当年我张三爷多么阔气,难道连靴子也没有穿过?”

“那末请教,这靴子怎样穿法?”“套在脚上,朝下一蹬……”

“坏了,坏了!”刘二一听慌了神。“可万万使不得!你这么一蹬,我

这双皂靴不就完了吗?求求你,求求你穿的时候千万放轻一点儿。我这靴子

有个比方……”

“有个屁放?你有什么屁,只管放吧!”张担猛地挣脱身子,背着皂靴

就跑。这也难怪他,为了晚上赴宴饱餐一顿,他中午就没吃饭,只灌了几碗

凉水,这时候已经饿得脑袋发晕啦!

张担来到前村,走近那家做寿的人家,正想脱下鞋子,换上皂靴,斜眼

儿一觑,奇怪,怎么门前黑洞洞,不象个摆宴请客的模样。他三脚两步跑上

前去,只见大门紧闭,连个人影儿也没有了。

“开门,快开门!张三爷来赴席了。”

里面看门的已经睡下了,应了一声:“客人都散了。”

“散了吗?不好了!喂,喂,不管什么剩菜,烫一壶酒给我吃,也算我

领了情了。”

看门的说:“剩菜分给我们伙计吃了,酒嘛,连酒缸都翻了个身,缸底

朝天了。”

张担听了暗暗叫苦,回家去吧,哪里还走得动?他不怪自己,反而怪起

皂靴子来。他指着皂靴骂道:“都是你这个不争气的!不是为着借你,我怎

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他往地上一横,恨恨地说:“就拿皂靴当作枕头,睡

一觉养养神再说。”

那刘二在家里,哪里睡得着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尽叨念被张担借去

的皂靴,他骂了张担又骂自己:“都怪我耳朵太软,被人家一哄,就把一双

崭新的皂靴给哄走了。自己舍不得穿,倒借给人家穿去,天下哪有这样的傻

瓜!”他越想越不自在,下床来叫醒了伙计小二,吩咐他点了灯笼,跟他一

同去找张担讨皂靴。

他一路走一路说:“小二啊,我为我的皂靴,把心都操碎了。你把灯笼

举高点儿,照照我的脸,看怎么样了?”

小二看了一眼,说道:“老爹,你比早上瘦乡了。”

“啊,是了,怪不得手摸下去,觉得下巴只管尖下来了——咦,你跑得

好快,我是有心事的人,怎么跟得上你;快拿灯笼来照照,这里为啥一高一

低?”

小二说道:“老爹,正修路呢!”

“偏偏又碰上修路,真倒霉!小二,你那张三爷是从这条路上走的吗?

坑坑洼洼的,我的皂靴受得了吗?小二,你快回家去,不管大小伙计,拿鞋

底打屁股,把他们统统打醒,叫他们带着锄头铁锹,来把这段路扒平,让张

三爷回来还我皂靴的时候好走。”

“老爹,算了吧!要是张三爷回来不走这条路,不是两头都落了空?还

是向前迎上去吧!”

他们行行走走,来到前村已是半夜三更。刘二心急慌忙。不留神绊了一

交。

“哎哟哟,膝盖都跌烂了,什么东西拦在了路当中?”

小二说道:“修路修到这里,是块拦路石吧。”

“你张三爷从这里走过,要是也绊这么一交,我的皂靴就是铁打的,也

要踢绽了帮,磨穿了底。小二,把拦路石搬开。”

小二把灯笼递给刘二,弯下身子去搬,哪里搬得动。

“真是个饭桶!你拿着灯笼,看我搬。”刘二弯下身子去搬,那拦路石

仍旧纹丝不动。

小二拿过灯笼来一照,什么拦路石,是个人睡在路当中脑袋下面还垫着

一双皂靴,原来就是张担。

刘二从张担的脑袋底下抢过皂靴,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没良心的东

西,穿了我的皂靴吃得烂醉,还把皂靴横在地上。”

这一骂,把张担惊醒了。他有气无力地说:“都是你,缠了我这么半天。

我赶到这里,人家客也散了,门也关了,灯也熄了,人也睡了。还说我吃得

烂醉。谁赴了什么席?谁穿了你的皂靴?”

“你没有穿,我可不信。”刘二凑着小二手里的灯笼,翻来覆去,看了

又冒,咦,真的没有穿过。他眉开眼笑地说道:“贤弟,皂靴好好的,没有

穿了头,裂了帮,断了线,磨了底。好,好!照这样子,你下次来借一定再

借给你。二十多年的交情啦,没有说的!”

张担苦笑说:“二哥呀,这一次就够我受的了。下次再来借皂靴,我张

担岂不要活活饿死?”

连升店天色已晚,王明芳还没有找着个住处。

出考场时,王明芳乐得摇头晃脑,几篇文章做得十分得意。可是此刻,

他好不烦愁,投了几个客店,没跨进门就让店主人给轰了出来。这一夜叫他

怎么过啊?

行行走走,来到一条胡同尽头,他抬头一看,“好!连升店。”这一回

他打定主意:任店主人怎么轰,他也赖着不走了。

“店家,店家——”里边没人答应。他拉开嗓门喊:“店里有人吗?”

这一喊,喊出个人来了,是连升店的店主人。他心想:这时候了还有生

意上门,得赶快往里请。这个“请”字还没出口,他就咽下去了。

“快往下站!老子没有闭钱。”

闲钱就是多余的钱,没有多余的钱,这是打发要饭的人说的话。王明芳

一时没转过弯子来,没听出店主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店家,我是来投宿的。”“投宿的?你找错门儿啦!我告诉你,往东

走,上了坡,白粉墙,大屋顶……”

王明芳就是从东头来的,那白粉墙,大屋顶,分明是座破庙呀!要饭的

都住在那里。他这才明白,店主人把他当做叫花子了。

“岂有此理!真是狗眼看人低。我是进京赶考的堂堂一举子。”

店主人一愣,把他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头上,一顶破头巾;脚下,

一双烂鞋子;身上,红黄蓝白黑,补丁叠补丁,一件布衫早认不出原来是什

么颜色了。

“不象,不象!哪位举子老爷象你这个模样?”

“我不象举子象个什么?”

“象只烂柿子!”

王明芳好生气,可是看看天黑下来了,只好捺住性子。

“店家,行个方便吧!我住一夜就走。”

“好吧,我瞧瞧去,有没有闲着的屋子,得看你的造化了。”

店主人进去点了支蜡烛出来,领了王明芳拐七弯八,来到一间屋子眼前。

“请吧!”

王明芳借着烛光往里一看,乱糟糟的,尽是柴草。

“这柴草屋。叫我怎么能住?给我找间上房。”

“上房?那是上等举子老爷住的,你不配。”

“那就住厢房。”

“你也不配。那是过往客商住的。”

“住楼上也行。”

“啊哈,住楼上?楼那么高,你不怕头晕?那是官老爷们住的。你将就

点儿,就在这儿住下吧!说实话,我给你找这么个地方,是心疼你。你带了

被吗?没有。带了褥子吗?也没有。就把这柴草扒拉扒拉,铺上点儿,盖上

点儿,不就够暖和了?”

王明芳心里挺委屈,冲着店主人哼了三声。

店主人急忙拿袖管捂住鼻子。

“呸呸呸,你往下站:别往我跟前凑合。你的口臭。”

“怎么?我人穷,连口都是臭的?”“不臭,你往别处去!”

王明芳没奈何,叹了口气,走进柴草屋,钻进了草堆里。

一夜无话。第二天,天还没大亮,店主人就起了身,吆喝伙计们烧水,

等老爷们一起来,侍候他们洗脸。正忙乎着呢,忽听得一阵锣声自远而近,

镗镗镗镗,在店门外站住了——报录的来了。

店主人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大开店门,把报录的请了进来。

“你们报的哪一位?”

“王老爷中了。”

店主人心里一乐:想不到我这店里的举子老爷也会有中的。往后我还能

不沾点儿光吗?甭说,一定在上房。他到上房问了一遍,有姓唐的,有姓黄

的,就是没有姓王的。甭说,一定在楼上。

“伙计们,快上楼去。催老爷们起来,老爷高中啦。”

楼上住着个姓崔的,在被窝里迷糊着哩,一听“催老爷……高中了,”

一骨碌滚下床来,顾不得穿袜穿鞋,披上件蓝衫就往外走:“哈哈,我中了!

哈哈……”

店主人一听有人应着,赶紧上楼去,迎着姓崔的说了声“恭喜”,就跪

下磕了个响头。咦,这老爷怎么光着脚丫啊!

“哈哈,我中了!哈哈……”

“快请下楼,王老爷。”

姓崔的愣了:“哪个姓王?我是崔老爷!”

店主人也愣了:“什么,什么?王老爷中了,你姓崔的干么瞎嚷嚷?请

回,请回,早着呢,再睡一会儿吧。”

姓崔的回屋去了。店主人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恨恨地说:“倒霉,大清

旱起白磕了个响头。”

店主人下楼来对报录的说:“我都问遍了,没有姓王的。”

报录的说:“你再想想,昨晚可有人来住店?”

店主人拿手指弹着脑门儿,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昨晚关店门的时候来了

个穷酸。“他怎么配呀?管他是不是哩,也该把他打发走了。”店主人心里

想着,就来到柴草屋跟前,没好声气地喊:

“哎哎哎,醒醒醒!天不旱了。还睡个什么?该出去奔奔啦!”

王明芳没脱衣服鞋袜,打个滚儿就起来了,出得门来一看:“原来天已

大亮,我要看榜去了。”说着就往外走。

“回来!你这个读书人这么不通情理,住了一宿,连个‘谢’字也不说

就走了么?不谢倒也罢了,还要带着点儿走啊?”

“不是店家提起,我倒忘怀了。”王明芳摸遍了全身才掏出两个小钱来:

“店钱,赏钱,都在内了,不成敬意。我可没带走你的什么啊。”

“你自己瞧瞧,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一身的小草棍儿。这怎么办,送

你个整人情。两个小钱你留着,饿了买火烧吃,这一身的小草棍,算我送你

的,你带着走吧!”

王明芳走到店门口。店主人又叫住了他:“我送你个整人情,你说说,

你倒是姓什么呀?”

“姓王”

“姓唐?”

“王。”

“哦,姓郎?”

“王。三横一竖的‘王’。”

店主人在心里嘀咕,看他浑身上下,哪一点儿配姓王。“哦,你是三点

水旁的那个‘汪’吧。”

“没有三点水,就是三横一竖——‘王’。”

店主人这一下慌了手脚:“哟,闹了半天您是王老爷,您怎么不早说。

干么在这儿呆着?快跟我来!请,请这边走,上房里请。”

“上房,上等举子老爷住的地方,我不配。”

“我特意把上房给您留着呢。来吧,来吧。”

“你往后靠些,我的口臭。”

“口臭?谁说的?我得闻闻。嘿,喷香喷香。您别打哈哈了,快跟我来。

请进——请坐!”

店主人让王明芳坐下。正要磕头,忽然想起不能象头回那样又白磕一个

响头,就转身出去找报录问:“王老爷是有了。他的大名是……”

“明芳。”

“贵处呢?”

“徐州沛县。”

问明白了,店主人回到上房:“老爷,请问您哪,贵处什么地方?”

“徐州沛县。”

“嘿,好地方!您的大名?”

“明芳。”

店主人急忙整帽,理衣,掸靴,朝着王明芳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王

老爷大喜了!您高中了!”

“怎么,我中了?”

“报录的来了,在外头侍候着老爷您哪。”

王明芳喜从天降,站起来就往外走。店主人连忙把他拦住。

“老爷,您就这样穿看见报录的吗?如今全都是势利眼,遇到仁人君子

还可以,万一遇见小人,瞧老爷您穿得褴褛点儿,就把您搁错地方啦。伙计

们,给王老爷拿新衣裳。”

新衣裳拿来了,店主人接着,提着领子,拉着袖子:”王老爷,小店家

侍候您更衣。”

王明芳从没有人侍候过,觉得挺不习惯:“我自己穿吧。”

“不,不!理当侍候。您请伸进袖子。”

王明芳抬起手正要伸,店主人却把衣裳收起了。

“您是姓王?”

“姓王。”

“您的大名?”

“明芳。”

“贵处呢?”

“徐州沛县。”

“嘿,穿吧,没错儿。”

店主人侍候王明芳穿好衣裳,挺合身,住下一瞧,那双鞋已经“狮子开

大口”了。店主人连忙喊:“伙计们,给王老爷拿靴子来!”

靴子拿来了,店主人接着,跪在地上,让王明芳坐着,伸出脚穿上靴子。“老爷,您换下的这双鞋就赏给小店家吧。伙计们,把王老爷这双鞋跟

我的祖宗牌儿供在一起。”

王明芳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店主人瞧着他,忽然哭了起来。

王明芳说:“你为什么哭?莫非舍不得么?”

店主人抹着眼泪说:“哪儿的话!有个缘故,我说给您老爷听。当初我

爸爸在世,就想穿这么一身衣裳。好容易给他做得了,不想还没上身,他就

过世了。今儿个老爷您穿上了,我猛这么一瞧,真仿佛是我爸爸。”

王明芳又好笑又好气,吩咐他:“快传报录的进来。”报录的进来,磕

了头,双手呈上报单。王明芳接了过来,只见大红纸上写着:“捷报:贵府

王老爷明芳,得中第八名贡士。”

报录的说:“恭喜老爷,请老爷殿试。”

“知道了,去吧!”王明芳打发了报录的,就要起身去殿试。店主人弯

着腰,缩着头,紧紧跟着。

“小店家送王老爷。”

“免了吧。”

店主人跟出店门,“我再送王老爷。”

“回去吧!”

店主人一直跟到胡同口:“我还送王老爷。”

王明芳转过身来,板着脸说:“店家,你要把我送到哪里去?哼,势利

的小人。”店主人吓得连连后退,一个踉跄,后脑勺撞在墙上。

“骂到我心尖儿上啦!没想到他也会中。这真叫:有眼不识金镶玉,错

把茶壶当尿壶。”在金銮殿上,由皇帝主持的考试叫殿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