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品芝麻官保定府有个小小的清苑县,小小的清苑县里,却住着位大大的姑奶奶。
说起这位姑奶奶,她的来头可真大得吓人:丈夫西乐侯,经管七省,这就够
大的了;她娘家哥哥更不得了,当朝阁老,姓严名嵩,独揽朝廷大权,满朝
文武,谁个不怕。她自己呢?皇上亲自封的一品夫人。
小小的清苑县里,住着这么一位大大的姑奶奶,老百姓就够受的了。你
不小心碰了她家的一根毫毛,她就要你的命。碰不得就躲得远远的吧,没准
儿她家那些大小狗腿子还会找上门来,平白无故揍你一顿。这严氏一品夫人
有个儿子叫程西牛,也弄了个兵备的头衔。程西牛手下有个狗腿子叫程虎,
学过点武功,会耍几下刀枪。这一头蠢牛,一只恶虎,整天四处游荡,欺压
百姓。
这年秋天,程西牛带了程虎和一班家丁出外游玩,在荒郊野里看见一个
姑娘,头上插一枝桂花,手里提一只竹篮,从河边洗了衣裳回家。程西牛看
这姑娘长得俊俏,就起了坏心,从后边追了上去。姑娘吓得没命地跑,跑进
屋里就使劲把门一关,砰——程西牛正好把头探进去,啪——,不知道是门
碰头,还是头碰门,反正程西牛的脑门上多出了一个青疙瘩。
程西牛火了,叫一声:“家院,一齐动手抢了她。”
程虎说:“少爷,慢来,慢来!抢呀,打呀,要是把这么个娇滴滴的姑
娘惊坏了,你怎么和她成亲呢?再说你和她成了亲,两家就是亲戚了。不如
回去禀报夫人,派人来提亲,还怕她不答应?”
程西牛是个草包,人家怎么说,他就怎么听。他说:“言之有理!碰个
疙瘩没有啥,休要惊坏一枝花。”
程西牛回家去一说,他娘可不答应。程家这样的权势,这样的富贵,这
根独苗苗能娶一个乡下姑娘做媳妇?皇帝的女儿要娶也娶得来呀。可是程西
牛非要不可,他娘拗他不过,只好依他,就派程虎去说亲。没想到那一家一
不贪财,二不怕势,高矮不答应。父女二人把程虎好一顿臭骂,还捎带上程
西牛和他娘一品夫人严氏。
程虎回来,不敢说夫人和少爷也挨了骂,只说人家不肯。严氏一听火了,
叫儿子带了程虎和一班家丁前去抢亲。她吩咐说:“你们尽管前去把那女孩
子抢来,谁敢多嘴多舌,只管打;谁敢阻拦,就捉了送官。你们就是把天戳
个窟窿也没啥,有老娘来缝来补。”一面吩咐家院丫鬟:“前厅后院,张灯
结彩,新娘一到,立刻拜堂。”
程西牛带领程虎和家丁,抬了一顶大花轿,带了一队吹鼓手,来到姑娘
家,踢开门,抢了姑娘就跑。姑娘的老爹爹追上去,抱住了程西牛不放,让
程西牛一脚踢在心窝里,倒在地上死了。
光天化日之下,能容姓程的一家人行凶?看,对面来了个人拦住去路,
大喝一声:“住手!”
嘿,这个人胆子倒不小!程西牛问:“你是什么人,敢来管我少爷的闲
事?”那人说:“你管我是什么人,路见不平,我就要拔刀相助!”“我看
你这小子管不了!”“我定要管到底!”程西牛看他伸展双臂,拦在路当中,
他心里火了,叫一声:“程虎,把这小子拿下!”“阁老”是对宰相的尊称。程虎抽出宝剑,带着打手一拥而上。那人就拔出刀来抵挡。程虎那两下
子吓唬老百姓可以,碰上真有功夫的好汉,他就不是个对手了。
程虎喘着大气尽往后退,程西牛叫打鼓的拿了鼓锤,抬轿的抽出轿杠,
一齐拥上去!好家伙,几十个人围着一个,也近不了好汉的身。程西牛一着
急,拿了一柄宝剑绕到好汉背后,想来个腹背夹击。
这边,程虎拿着剑,大吼一声:“杀——”鼓起劲朝好汉猛刺过去。扑
嗤——刺中了!可是刺中的不是好汉,好汉只一闪就闪开了,程虎这一剑,
正好刺在从背后冲上来的程西牛的胸口上。
这可不得了!程虎傻了眼,家丁丢了魂。
“哎呀,新娘子不见了!”抬花轿的一看花轿空了。
“新郎官死了,还要什么新娘子?快把少爷的尸体装在花轿里,抬回
去!”
程虎急急忙忙带了家丁,抬了个死人回府去了。
好汉看程虎一伙去远了,回头在草丛里找到了那个姑娘,又帮着她把她
爹爹的尸首抬回家去。这位好汉是谁?原来满朝文武惧怕严嵩,也还有个不
怕的人,就是老功臣老元勋定国公,他派这位好汉来保定府查访严程两家的
罪行。想不到好汉才到这里就遇上这桩公案。他问明这姑娘姓林名秀英,就
帮她写了一张状子,要她即刻起身去清苑县衙门告状。
再说那程府,张灯结彩单等少爷抢了新娘子回来成亲。站在门口等候的
家院望见花轿回来,急忙禀报严氏。一时鼓乐喧天,爆竹震耳,蓬——叭,
蓬——叭,劈劈啪啪,劈劈啪啪,好不热闹!不多时,花轿抬进厅堂,丫鬟
们去扶新娘子,赞礼就念念有词:“一块檀香木,雕刻一马鞍,新人桥上过,
四季保平安,新郎新娘就位——”
丫鬟掀起轿帘,往里一张,“怎么了!花轿里坐的不是新娘,倒是新
郎……”定神一看,一声“妈呀”,都吓昏了过去。少爷胸口上插着一把宝
剑,早已一命呜呼,上了西天!赞礼还在大声念:“一拜天地,二拜爹娘……”
下面的事就不用细说了。那严氏刚才说,把天戳个窟窿也没啥,有她老娘来
缝来补。想不到她自家儿子的胸口上给戳了个窟窿,她补也没法补,缝也没
法缝,只好呼天抢地,嚎叫“宝贝儿”。她马上派人去捉拿林秀英偿命,可
是空荡荡一间草屋,人呢?没啦!
林秀英到哪里去了?到清苑县衙门告状去了。
清苑县的县令姓唐名成,到任才三天。他翻了翻前任几个县令积下来的
状子,一张张告的都是程府严氏,告她家强占民田,欺压百姓,其中人命案
子就有一二十起。嘿嘿,别的案子,他们都办了;单这程府严氏的案子,他
们怕烫手,搁在一边一件也不办。县令是个七品官儿,的确很小,那婆娘是
一品夫人,果然挺大。七品官儿在一品夫人面前,比绿豆还小,不过是颗芝
麻罢了。他心里说:我倒本信,青蛙也要跟长虫斗一斗,小鸡也得跟老鹰交
交手。
“来人!”
书童进来问:“太爷唤我?”
“咱们到任三天了,今天出去遛跶遛跶。吩咐打轿。”
书童吼一声:“打轿!”赞礼是举行仪式时致颂词和宣布仪式程序的人。班头皂隶前来叩了头,就问:“太爷,你到哪个府上去拜客?”
唐成说:“我拜什么客?下乡查看去。”
班头说:“太爷,你刚到任,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
“什么?下乡查看,还有什么规矩?”
“不是下乡查看的规矩,太爷呀,我们这保定府清苑县,有个严氏一品
夫人,有权又有势,人怕鬼也惊。新官到任,得先去她老娘跟前作个揖,报
个到,乖乖儿送一份厚礼。要是得罪了她老娘,嘿,轻则丢官,重则丧命。”
唐成笑着说:“厉害得很哪!我是个穷官,没有那么多的钱送礼。我要
破破你们这里的规矩,一不送礼,二不拜客,下乡查看去。”班头和皂隶可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太爷,都为他担心:“太爷,只怕那老娘怪罪太爷,就不
好办了。”
唐成说:“她当她的一品夫人,我做我的七品县令,只要我站得正,不
怕脑袋搬家。快打轿下乡去。”
本来嘛,太爷出门,有人鸣锣,有人喝道。唐成出得城来,一路上冷冷
清清,皂隶不喝道,那锣嘛,半天才有气无力地敲一下,当——唐成心里很
不高兴,连声叫道:“班头,班头,为什么鸦雀无声,一点儿不热闹?”
班头回话:“不敢热闹,怕惊动一品夫人。其实她哪里听得到,这也是
先前做下的规矩。”
唐成一听更生气了:“哪有这种话?象这样冷冷清清,百姓怎么知道新
太爷上了任,怎么会来鸣冤告状?吩咐下去,铜锣加上二十面,乱敲乱打闹
起来,越热闹越好!”
这一来就不同了,铜锣敲得震天响,果然引来了一个人,拦住轿子喊“冤
枉!”你道这个人是谁,就是林秀英。
唐成忙叫:“住轿!好!太爷下乡查看,就有人拦轿喊冤,这叫开门见
喜,大吉大利!书童,把状子呈了上来。”
唐成看了一遍状子,心想,这案子事关重大,我倒要先看看我头顶上的
那些老爷怎么审怎么断?就对林秀英说:“民女听了。你的冤枉太大,我的
衙门太小。你到巡按大人那里去告吧。”
林秀英含着眼泪走了。唐成心里说:你这民女,且莫怨我这做父母官的。
说不定你这案子还得落到我的手里,我一定为你作主。他也无心查看了,就
命打轿回衙。
第二天,巡按升堂,左首是道台,右首是知府。唐成来拜见这三级顶头
上司,他整冠掸靴,施了全礼,恭恭敬敬站在一边。巡按大人说了“贵县请
坐”,他又施了个全礼,这才坐下。
道台问他:“贵县几时到任?”
“八月十三。”
知府问他:“到任这三日,拜客送礼忙得很吧?”
唐成心想:你对这里的规矩倒是熟得很呀!“卑职三日来的确忙得很!
几位前任积下了成堆的状子,卑职都一一看了。昨日又下乡查看。”
“本当如此!”这回巡按说话了。“本巡按奉天子之命,出巡河北,查
看民情,所积冤案,均须一一查清,依律办理。若有半点徇私舞弊,休怪本
巡按铁面无情。”巡按就是钦差大人,是皇帝派到各地去调查的长官。道台知府两个听了,一齐肃然起立,说道:“不敢,不敢!”
唐成自然也得站起来。他拱着手说:“积案成堆,只告一人。昨日下乡
查看,有民女拦轿鸣冤,告的也是那个人。怎奈那人权势煊赫,而我官卑职
小,难以执法。”
巡按把脸一沉,说:“权势再大,难道大得过王法吗?哼,真是无用!”
道台知府也跟着说:“真是无用!”
唐成无话可说。骂他“无用”的三位顶头上司到底怎样“有用”呢?接
下来他就看见了。
正在这时候,中军禀报:“一品夫人驾到!”这一声犹如五雷轰顶,巡
按心惊,道台胆怕,知府肉跳,一起离了座,堂前排定了,一串儿出去迎接。
巡按躬身说:“夫人驾临小衙,有何赐教?”
严氏也不还礼,吩咐丫鬟:“把状子给他。”
就这张状子,巡按看了传给道台,道台看了传给知府,只见上面写着:
“具告状人一品夫人严氏,状告恶女林秀英,无故杀死我儿兵备程西牛,绝
了我程家后代根苗,速拿凶手林秀英与我儿抵命。”
三位“有用”的上司,这时候都吓得目瞪口呆。好大一个公堂,竟然鸦
雀无声。不想有个人说话了:
“这兵备是个武职,想必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被一个小小的民女杀
死,倒是一桩奇闻!”
巡按大人尚且屏息不语,谁敢如此放肆?严氏一看是个七品官儿就问:
“这里满堂官员,都来拜见过我。这是个什么人哪?”
唐成走了过去,说道:“小官唐成,本县的县令,到任才三天,……”
严氏不等他把话说完,一把揪住他的领口,啪,打了他一耳光。“你是
本县县令,为什么不给我捉拿凶手?”
这一耳光打得不轻,唐成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心中怒火万丈,只好
忍着,说道:“夫人,令郎被人杀死,可有地方到县衙禀报?没有。请问夫
人可有片纸入衙?也没有。一无地方禀报,二无片纸入衙,我怎么知道令郎
被人家戳了个窟窿?”
几句话问得严氏无言答对,她把眼睛一瞪,说道:“狗官,我现在告也
不迟,你快给我去捉拿凶手林秀英。”
不用去捉拿,林秀英自己来了。只听得她在衙门外叫:“冤枉——”
中军禀报:“大人,有一民女喊冤。”
巡按说:“一案未了,又来一案。州有州官,县有县衙,叫她县衙去告。”
唐成说:“慢来!一品夫人能越衙上告,为什么民女就不能越衙上告?
请大人三思。”
巡按只得传民女上堂。
林秀英上堂来,一边叩头一边哭叫:“大人,与民女林秀英伸冤!”
严氏没想到眼前这个乡下姑娘就是林秀英,更没想到林秀英敢来鸣冤告
状,这不是老虎嘴里拔虎牙吗?她一把揪住林秀英的头发,喝道:“你是林
秀英?好啊,我正要你给我儿子偿命。”她夺过皂隶手里的水火棍,狠狠骂
道:“看我不打死你这小贱人!”
唐成上前架住,说:“夫人,这是公堂,不是你家的厅堂。”
“什么公堂不公堂,金銮殿上我也要闹他一场。”严氏举起棍子又要打。
唐成夺下棍子,把她推到一边,“夫人,你是告状的,这民女也是告状的。她上得堂来,各位大人一未问明,二未审清,你持棍行凶,咆哮公堂,
目无国法,藐视朝廷,哼哼,成何体统?”
严氏这一下把气往唐成身上出,“呸!呸!”朝着唐成吐了几泡口水,
“唐成,你这小小的芝麻官儿,敢来教训老娘?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芝麻也罢,绿豆也罢,做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唐成接
过林秀英的状子,双手递给巡按:“大人,请升堂。”
巡按看了状子,传给道台,道台看了状子,传给知府。状子上面写得明
白:“告状人林门弱女林秀英,状告西乐侯之妻、严嵩之妹严氏……”三位
“有用”的上司看到这些字眼,已是面色如土,看到末尾两句:“若要见证
人,请问定国公。”他们就象一桶水从头淋到脚,浑身冰凉。谁不知道这定
国公是位老功臣,老元勋,德高望重。严嵩尚且惹不起,他们惹得起吗?没
料到他老先生管到这柱案子上头来了。
当官说好当也真好当,管他是非曲直,只看谁的势大,谁的钱多,顺着
他们的意思办,包准错不了。象这程家告林家,林家告程家,朱笔一挥,判
林秀英一个无故杀死程西牛之罪,拿这乡下姑娘偿了西乐侯公子之命,不就
万事大吉了?说难当呢,可真难当。眼下这桩案子,这边有个当朝阁老,那
边有个世袭王公。得罪了哪一边都不成。巡按、道台、知府三个面面相觑,
不知如何是好。那唐成却象个没事儿人似的,在一边自言自语:“权势再大,
难道大得过王法吗?本县真是个无用之辈啊!”
还是巡按聪明,他对道台说:“大人,本院公务繁忙,这两张状子,暂
托贵衙审理,审明之后速报本院知道。说完起身就走。严氏一把抓住他:“你
往哪里去?”“本院即发公文,了结此案。”严氏放他走了。
道台心里说:“你要性命,我就不要性命么?”他装起病来:“哎哟,
哎哟……”知府问他:“大人怎样了?”道台指指自己的脑袋说:“我这偏
头风又犯了。大人,这两张状子托贵府审理,……”说完起身就走。严氏一
把抓住他:“你往哪里走?”“下官回衙就升堂审问,定要为令郎雪冤。”
严氏说了声“滚”,也放他走了。
一个压一个,知府照此办理,叫过唐成来说:“这两张状子转贵县审理,”
他早瞄准了公堂有个后门,不等严氏动手抓,就从后门溜走了。
巡按、道台、知府,三位有用的上司一个个都溜之大吉。唐成呢?他本
来不想溜。他把两张状子拿在手里说:“这么说来,这两张状子,三位大人
都不敢审,都不敢问,偏偏批在我这小小的衙门审问。我有心审问,可惜是
个小芝麻官,这里没有我说的话。好吧,既然批在我手里——”他在堂上一
坐,喝道:“程家林家,都是原告,又都是被告。皂隶侍候,原告、被告,
一起带了!”
皂隶拿锁链先锁了林秀英,转身朝严氏望了一眼。
严氏冷笑一声:“大胆!谁敢走近我,我就打断他的狗腿!”
皂隶哪敢上前,只好向太爷禀报:“太爷,她头戴凤冠,身穿霞披,带
不了。”
“带不了?给我!”唐成接过锁链,走到严氏跟前,“是谁说不带老爷
的刑具?”
“就是老娘我说的。你这小芝麻官,敢把我怎么样?”
“官大官小,都是朝廷的官。你家住清苑县,我就管得着你。”
“我是皇帝老子亲自加封的一品夫人,你管得了?”“你没犯法,是个夫人,如今犯了法,就是犯人。”唐成把锁链往地上
一扔,“带上,带上,不带可不能放过你。”严氏看这架势,心想不好,再
耽下去要吃眼前亏。她趁唐成转身往堂上走,跑得比兔子还快。跑出衙门坐
上轿,她又哭又骂,回府去了。
这里,唐成嘴里还在念叼:“呸!别说你是一品夫人,就是皇后娘娘犯
了法,也不留情。皂隶,快给她带上。”
“太爷,她跑了!”
“什么,跑了?”唐成回头一看,可不是跑了,就问皂隶:“你们七八
条大汉扯不住她一个婆娘?没关系,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她没带刑具,把林
秀英的刑具也松了。要不,人家准说我办事不公,锁了穷姑娘,放了阔太太。
走,跟太爷回衙去,明天各位看我七品芝麻官儿审问一品夫人!”
那一品夫人又会撒泼,又会行凶,什么知府、道台、巡按,全不在她眼
里,原以为唐成这么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儿,只消咳嗽一声,就把他吓住了。
没想到唐成竟不买她的账,弄得她当场受辱出丑。她回到府中又气又恨,可
是这官司就在唐成手里呀!封西乐侯的丈夫,当阁老的哥哥,都在京里,远
水救不了近火。她左思右想,先把唐成稳住再说,于是备了一份厚礼,附了
一封书信,第二天一早派程虎送到县衙门去;另派人飞马去北京,给她哥哥
严嵩送去一信,叫他收拾唐成这个七品芝麻官。
唐成一看礼单,“好一份厚礼!我没给她送礼,她倒给我送起礼来了。”
再看书信,“嘿嘿,厚礼之外,还许他当个道台。真个是既升官,又发财。
来而不往非礼也,唐成翻过礼单,在背后写了一首打油诗:
多谢夫人送礼来,
又许升官当道台。
可惜金银我不爱,
夫人留着买棺材。
唐成正想把厚礼原封退回,一琢磨,不好,证据送到手,岂能白送走?
就吩咐书童将厚礼收下,存入库房,又命皂隶带火签一支,速传严氏到衙听
审。
那严氏见程虎回来说唐成收下厚礼,不由得冷笑一声:“唐成呀,唐成,
你这狗官终究也逃不出老娘的手心儿。老娘的礼你吞得下去,还是咽得下去?
只等老娘的信一到北京我哥哥的手里,就有你好看的了。”她正想着怎样收
拾唐成,程虎来报:“县衙门的皂隶高擎火签,来传夫人听审。”严氏这一
下可发作了,坐了轿子来到县衙门,闯进公堂,一屁股坐在县太爷的公案上。
“唐成,我看你这芝麻官怎么审问我这一品夫人。”
唐成在里面刚吃完饭,听见公堂之上咋咋呼呼,吵吵闹闹,就带了书童
出来。
“呀,这是你坐的地方吗?下来,下来!”
严氏又拍桌子又蹬脚:“小小衙门公堂上,老娘坐坐也无妨。”
“不行,不行!你坐在这公案上,叫我怎么审官司?”
“你就站着审嘛。”
“你下来不下来?”
“我不下来。”
这婆娘耍赖,唐成身为一县之主,总不便和她拉拉扯扯,只好变个法子
把她哄下来。“夫人且请放心,本县胸有成竹。请夫人下来,本县好升堂断案——书童,与夫人看座。”
又是“且请放心”,又是“胸有成竹”,嗯,有意思!唐成收了她的礼,
能不帮着她点儿?严氏这么一想,才从公案上跳下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唐成升堂,传林秀英。一边是林秀英,哭哭啼啼,一边是严氏,咬牙切
齿。唐成说:“民女莫哭,夫人莫怒。你们一个死了儿子,一个死了老父。
本县胸有成竹,从来不装糊涂。你们有何冤情,一一说来。哦,一个坐着,
一个跪着,让跪着的先申诉。”
林秀英就照着状子上的话,一句一句说起来。严氏坐在一边哪里听得下
去,站起身来,走到公堂上,只一挤,把唐成挤到了边上。她拿起惊堂木,
在公案上乱敲乱打,“快把杀人凶手林秀英拉出去斩了!”
“呀,到底是我审官司,还是你审官司?”唐成也一挤,把严氏挤到椅
子上去坐着,夺过惊堂木,啪的一拍,说:“严氏,本县问话,你儿子程西
牛官居何职?”
“官居兵备之职。”
“喳!大胆林秀英,程西牛堂堂兵备,一员虎将,你竟敢把他杀死。还
不从实招来。”
“太爷明镜,想我林秀英是个乡间弱女,手无寸铁,怎能杀死兵备?”
唐成点点头说:“是呀!程西牛再草包,也能打你八九十来个。”又问:
“程西牛为何死在你家附近?”
“他带了家丁来抢亲,一脚踢死我爹爹,将我抢入花轿抬了走。正好遇
见一位好汉,路见不平,厮打起来,我才免受欺凌。我亲眼见到,是他家的
家丁误伤了人。”
“哦,有这等事?呈凶器上来!”
程虎呈上宝剑:“禀太爷,林秀英就是拿这柄宝剑杀死了我家的少爷。”
严氏也说:“正是这柄宝剑。如今人证物证都全了。唐成,你还不快与
我断案!”
“啊,凶器就是这柄宝剑!书童,记录在案。林秀英,你去认来,宝剑
是你家的么?”
“农家铁器,只有锄头镰刀,哪来的宝剑?”
唐成笑了笑说:“严氏、程虎,你们来认一认这柄宝剑。”
程虎一看破了胆,严氏一看也傻了眼。那柄上明明白自镌着七个小字:
“程氏西乐侯珍藏。”
唐成说:“程西牛究竟被何人所杀,尚待查明。林秀英,你且下堂听传
听审。”
严氏这时候才明白过来,什么“胸有成竹”、“且请放心”,这个七品
芝麻官是做了圈套让她钻。她走过去把公案上的笔筒笔架统统撸到地上,又
一屁股坐上公案,“狗官,你把凶手放走,你给我儿子抵命!”
“我凭什么给你儿子抵命?象这样的歹徒,无恶不作,死了活该!”唐
成拿宝剑往桌上一拍,把严氏吓得乖乖地下来了。“升堂,来,带程虎——
程虎,杀死你家少爷的凶器,可是这柄宝剑?”
“是,不是,是林秀英抢过这柄宝剑,把,把少爷杀死的。”
“大胆程虎,案情已明,你还抵赖?不动大刑,料你不招。来,大刑侍
候!”
程虎心想,招也是死,不招也是死。光棍不吃眼前亏,他就从实招了,画了供。
唐成问:“严氏,程虎的口供,你都听见了吧?”
严氏虽然心虚,还撑着一品夫人的架子。“哈哈,老娘听见了,你敢把
老娘怎么样?”
唐成说:“你说本县不敢把你这个一品夫人怎么样,你敢和本县对对口
供吗?”
当下对了口供,唐成又问:“你敢画供吗?”
严氏拿起笔,画了供,“我画了,又怎样?”
唐成拿过口供,将脸一沉,大喝一声:“大胆严氏,纵子行凶,抢劫民
女,又诬告良民,咆哮公堂……”
“还有吗?你说,你给我说。”
“还有贿赂官府,有厚礼一份,书信一封为证。你该罪加一等!来,撤
了她的座位。”严氏坐在椅子上,双手叉着腰,翘起二郎腿:“哼哼,唐成,
你到底知道不知道我娘家有什么人?”
“我管你娘家有什么人。”
“我哥哥是当朝阁老严嵩,权大得很哪!”
唐成从案头拿起一部《大明刑律》,高高举起。“是你严家的权大,还
是朝廷的法大?”
一个喊着:“权大!”一个吼着“法大!”到底谁大?相持不下。书童
禀报:朝廷降下圣旨来了。那圣旨上写着:“据定国公所奏,西乐侯之妻严
氏,倚仗权势,纵子行凶,抢劫民女,强占民田,民怨甚大。即着清苑县速
速查明,交大理寺审理。钦此。”有了这句话就好办啦!唐成喝道:“来!
摘去凤冠,剥去霞披,将严氏锁了!”
皂隶听了圣旨,也个个气壮如牛,劈啦啪啦,把严氏的凤冠摘了,霞披
剥了,丁令当郎,一条锁链把她锁了。
芝麻官儿唐成牵着这一品夫人说:“走啊,上北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