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头巾石灏戴一顶头巾,穿一身青衫,带了个书童进京赴考。
这一条路,石灏已经走了八个来回,每次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这
第九次,还是不能不走啊。一路之上,秋风萧瑟,木叶飘零,他不觉伤感起
来,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是啊,八十二岁的人了,三年一科,一连考了八
科,科科都名落孙山。二十四年的光阴付之东流,满腹才华一无用处。这一
科,他原是不想来了,被亲戚朋友劝说不过,才勉强匆匆上路。
石灏来到京城,在那家住过八回的老客店住下。考试那天,他起了个早,
无奈脚不灵便,磨磨蹭蹭赶到考场,两扇红漆大门已经闭上了。他急得大叫:
“我是远道来的举子,远道来的……”还好考官开恩,叫人开了角门,放他
进去了。他擦了擦汗,定了定神,一连做了三篇文章,倒做得十分称心,他
寻思这一科有点兴头了,回到店里等候喜报。
好容易等到放榜那天晚上,石灏要了一盏油灯,一壶香茶,吩咐店主人
敞开店门,他拼着一夜不睡,等待报子来报录。
书童在大街上逛了一天,瞌睡早上来了。他可不耐烦等,就对石灏说:
“老相公,你灯也有了,茶也有了,用不着我书童了。我睡觉去罗。”
石灏说:“你不说嘛,老相公倒把你忘记了;你这么一说,老相公想起
来了,要派你做一件大事:你到大街上去,找那报录的报子……”
“老相公,报录,报录,都是报子报上门来的。派我们书童去找报子,
好象没听说过。”
“你懂什么?这小客店在小胡同里,七拐八弯的,报子几时才能找到?
快去,快去!见了报子,你就把他们引到这里来。”
书童走了,石灏独个儿守着油灯,呷了几口香茶,一股怨气蓦地从心底
冲了上来。他自言自语道:“这一科再考不中,下一科我只怕来不成了……
想我石灏从小熟读诗书,三更灯火五更鸡,春去秋来,年复一年,学得满腹
文章,哪里知道功名不成,年华虚度。天啊,天,你睁开眼睛看看,不见我
石灏已是须发苍苍了么……”
坐到二更时分,石灏打了个呵欠,瞌睡上来了,忽听“当当”一阵锣声
从容店门口经过。他急忙站起身来,走出门去喊:“报子转来,报子转来!
石灏老爷就在这里,你们还到哪里去找呢?”
报子说:“老相公,我们报的是状元李佐谦。”
“哦,哦,报的是李佐谦……请问,这里面有个姓石的石……石灏么?”
“有没有,我们不知道,你等着后面的报子吧!”报子敲着锣走了。
到了三更,“当当”又一阵锣声,从客店门口经过,石灏喊住报子问:
“你们报的是哪一位新老爷?”
报子说:“我们报的是榜眼冯文玉。”
“哦,哦,报的是冯文玉。请问,有个姓石的石灏,今科到底怎么样?”
“谁知道是好是坏。老相公让开,不要误了我们的事。”报子敲着锣走传说古时候有一次考试,考上最后一名的姓孙名山。“名落孙山”就是名次落在孙山后边,没有考上的意思。
这句话是说读书勤奋,在灯下读书读到半夜,第二天鸡叫头遍,又起来读书了。
状元是殿试第一名,第二名是榜眼,第三名是探花。了。
石灏瞪着眼,张着嘴,心里说不出是酸,是苦,是辣,他在店门口呆呆
地站了好一会,才垂头丧气回屋里去。熬了这大半夜,他实在支撑不住,往
桌子上一趴,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一会儿,他大呼小叫地说起梦话来:“我
石灏这一科是该中的罗!该中的罗!”
书童在大街上转了半天,这时候才回店来,听见石灏在梦里连连说“中
罗”,不由得又喜又惊,叫道:“老相公呀,老相公,你叫我去找报子,我
连报子的儿子也没找着。原来报子已经来过,老相公中啦!”
石灏睡得迷迷糊糊,听见书童说“老相公中啦”,猛的醒过来:“啊,
啊,我老相公中了?”
书童在大街上直转到这个时候,身子又累又困,也迷糊着呢,跟着说:
“老相公中了!”
石灏这一乐非同小可,叫道:“中了,中了!啊哈哈哈……”
书童也跟着大叫:“中了,中了!啊哈哈哈哈……”
“谢天谢地!”
“谢天谢地!”
“书童,你想我老相公满腹文章,能不中吗?”
“是呀,是呀,老相公原是该中的。”
“书童,你说说,老相公中了第几名?”
“老相公中了第几名?”
石灏觉得奇怪:“是我在问你,你在问谁呀?”
“我在问你,你在问谁呀?”
石灏恼了:“你这蠢才,老相公到底中了第几名?你快说呀!”
书童搔搔头说:“我哪里知道呀!不是老相公自己说的中了吗?”
一场空欢喜!石灏气得捏紧拳头,狠狠地敲自己的头。这一敲,他倒想
起一件旧事来了。
“哦,哦,我知道了,知道了,为什么我这顶破头巾换不成乌纱帽?当
年我考中了秀才,去到头巾店里买头巾。我说:‘掌柜的,我多给你钱把银
子,你卖一顶上好的头巾给我。’那个掌柜的很不会说话,他说:‘小相公,
我给你结结实实做一顶,包你戴到……”
石灏不忍再往下说,却让书童接了过去:“戴到老——”
“正是这个‘老’字!果然,就是这顶头巾,我戴了六十多年,戴到了
八十二岁……”
石灏越说越气,一把扯下头巾,恨恨地说,“头巾老哥呀,头巾老兄,
我头上有糖呀还是有蜜呀?你为什么紧紧地粘在我的头上,舍不得走呀?我
一想起来,真气你不过!”他把头巾狠狠扔在地上,只差没踩上一只脚。
书童弯下身子捡起头巾,说道:“公鸡叫,母鸡叫,哪个捡到哪个要。
老相公,这头巾你不要了,就归我啦。明天上街买花生吃,好拿它当个兜儿。”
“岂有此理!老相公不要它了,也不能给你当兜儿用啊!老相公要做篇
文章,祭它一祭。”
石灏吩咐书童剔亮了灯,磨好了墨,之乎者也,做起文章来。文章做好
了,他吩咐书童把头巾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上。
“书童,你听着。老相公读完祭文,你就朝着头巾叩头:一叩头,二叩
头,三叩头,一连叩三个头。记住了么?”“记住了。叩头我会,老相公快念吧!”
“你跪着,听我念祭文。”石灏把油灯剔得更亮一点,拿袖子擦了擦眼
睛,哼哼哈哈地念起祭文来:
维大明宣德二年,秋八月,甲子之日,主祭生河南石灏,祭奠于头巾老兄之前曰:
头巾,头巾,压我头昏。科科不中,榜上无名。见多少人,穿紫袍,骑骏马,昂昂及第;偏我
老儒,背包裹,搭航船,默默回程。作文告别,非我无情。而今而后,各奔前程。休矣,休矣,哀哉
尚飨。
祭文念完了,石灏大叫:“一叩头——”
“呼噜,呼噜……”“
二叩头——”
“呼噜,呼噜……”
“三叩头——”
“呼噜,呼噜……”
书童哪里去了?嗨,原来他早就趴在地上睡熟了。石灏自己上下眼皮直
打架,往桌子上一趴,就昏昏沉沉睡去了。
天蒙蒙亮,一个脚子找到这客店里来了。
“老相公,三年不见了,恭喜,恭喜!”
石灏老眼昏花,听到“恭喜”二字,把脚子当作报子了:“哦,你为什
么这时候才来?”
“早着呢,航船要等天亮了才开。你的铺盖箱子呢?”
“找我的铺盖箱子做什么?”
“老相公,你怎么忘记了?你老人家科科不中,都是我替你挑了铺盖箱
子,送你到码头的。这一科想必又没有中,我特意来替你挑铺盖箱子,送你
下船。”书童让他们吵醒了,睁开眼一看,对石灏说:“他是脚子,不是报
子。你看,墙脚边搁着一副扁担绳子呢。”
“什么,什么?他不是报子,是个脚子?”石灏这才明白过来,气呼呼
地说:“书童,快快把他赶了出去!”
书童把脚子轰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开门,开门!”脚子真倒霉,生意没做成,一副扁担绳子倒丢在客店
里了。他在门外又喊又叫。
“叫门的是哪个?”书童在门里问。
“我是……是报子,来报录的。”
“老相公,报子来了!”
“快开门,快开门!”石灏忙站起来。
门一开,石灏看见钻进一个人来,急忙问:“你是报我石灏的么?”
“我是来抱我的扁担绳子的。”脚子拿起他的吃饭家伙,一阵风似的溜
了。
石灏气得双手发抖:“还是那个脚子呀,快把他赶出去!”
“不用赶,他早走了。”
“那就快把门关严实,不要叫那个脚子再来哄人。”
书童把门关严实,不多会儿,那门上响起笃笃笃笃的声音。“宣德”是明代宣宗的年号。
及第:会试考中,称为及第。“老相公,你听——又有人来敲门了。”
“又是那个脚子,不要理他。”
这时候,门外哇啦哇啦叫起来了:“我们不是脚子,是报录的报子。”
石灏怕再上当,要亲自问个明白。他走到门边,贴着门缝问道:“喂,
外面叫门的,到底是什么人?”
外面答应:“我们是报录的报子。”
“呃,是报录的报子。你们报的是哪一家新老爷?”
外面答应:“我们报的是石灏新老爷。”
石灏转过头来,对书童说:“这回只怕有点谱了!”
书童说:“老相公,不要又让那脚子哄了去。”
“是呀,不要又让那脚子哄了去。”石灏点点头,又问门外,“你们既
是报录的,为什么不敲锣呢?”
外面答应:“开了门,就敲锣。”
石灏实在不敢相信,摇摇头说:“靠不住,不要理他。”
书童说:“是呀,靠不住,不要理他。”
石灏正转身往里走,门外“当当”敲起锣来。
石灏一惊,忙叫:“开门,开门!不,不,我自己来开门。”说来也真
巧,那盏油灯点干了油,噗的一下灭了。石灏晕头转向,满屋子摸也没摸到
门。“书童,书童,你这个蠢材,还不快来帮老相公摸门……”
“老相公说要自己开门,还怪我呢。”
书童打开了门,两个报子抢进来向石灏磕头,连声说:“与新老爷道喜,
与新老爷道喜!”说着呈上报单来。店主人听得了,点了一支蜡烛前来。石
灏就着烛光,定睛看时,只见那报单上写着:第一甲第三名探花河南石灏报子下去领赏了。石灏拿着那张报单,抖抖索索,咬着牙念道:“河南
石灏,河南石灏,你也中了,你也中了!哈哈,哈哈,头巾老哥呀,头巾老
兄,不想祭你一祭,果然与你各奔前程了。来日我石灏戴的是乌纱帽,插着
宫花,要在这京城里骑马游街了……”
石灏说到这里,不禁手舞足蹈起来,忽然两脚踏空,一头栽倒在地上。
八十二岁的人了,怎么禁得起这一夜的折腾,这霎时的狂喜?
店主人忙将蜡烛递与书童,把石灏扶到椅子上坐下,叫道:“老爷,老
爷,你怎么样了?”
书童惊呆了,哭着说:“老相公欢喜死了。”
店主人拿了碗热茶来,给石灏灌下肚去,又是捶背,又是按胸。石灏这
才慢慢苏醒过来,望着那张报单,不觉老泪纵横,说得好不凄凉:
“我一生苦读,就盼着这一天。不想盼到了这一天,我却须发苍苍,无
能为力了。唉——高中了又有何用?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