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亭正月十五灯山会,看灯的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只有城郊张元秀老两口,
冷冷清清,守着一盏小油灯。
张元秀对他老伴说:“妈妈,我们这里年年有个灯山会,听说今年的格
外热闹哩。”
他老伴姓贺,左邻右舍都叫她贺妈妈。贺妈妈心里一动,说:“老老,
我们何不也进城去逛上一逛?”
张元秀摇摇头说:“你我都是六十岁的人啦,还凑什么热闹?不去了吧。”
贺妈妈说:“话不是这样讲,我二老好比风前烛,瓦上霜,只怕来年有
你无我。趁如今还走得动,还是前去逛一逛的好。”
张元秀听老伴这么说,也站起身来。老两口离了柴门,进城看灯去,直
看到夜半灯火阑珊才想着回家。大路之上人头拥挤,老两口就走周梁桥那条
小路。
刚才城里灯火辉煌,一出了城,眼前是黑糊糊的一片,老两口你扶着我,
我搀着你,慢慢地走。忽然贺妈妈惊叫一声:“老老,你听,有鬼叫!”张
元秀说:“哪有什么鬼?”他侧耳一听,笑着说:“是婴儿啼哭之声。”这
就怪了!天寒地冻的,这野地里怎么会有婴儿啼哭?老两口顺着声音去寻。
“哇,哇,哇——”张元秀蹲下身子一摸,摸到一个布包,啼哭之声就是从
这布包里透出来的。没话说,他们把这布包儿抱回家去。
“妈妈,快点个灯来!”
贺妈妈点了灯来,解开布包一看,嘿,可不是,里面是个男娃子。布包
里还有一块白布,上面写着几行红字,写的什么,不知道,老两口都不认字。
贺妈妈咧开了嘴,说:“老老,我们没儿没女,看,老天爷可怜我们,
送我们个男娃子。”
张元秀也乐了,“好是好,可是拿什么喂养他呀?”
“嗨,我们开的豆腐店,天天给他豆腐浆吃,再和点米汤,不就成了吗?
老老,说正经的,你快给他起个名儿吧。”
“我们就叫他继保吧。”
贺妈妈连连点头:“呃,继保,好,好!我们如今是有了儿子的人了。
哈哈哈哈……”
这男娃真的是老天爷所赐,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张元秀一琢磨,嗯,这
孩子的来历准在那几行红字里,就拿了那块白布到学堂里去,一问老先生,
才知道这叫血书,那红字是用血写的。写的什么?老先生念一句,张元秀往
心里记一句;张元秀请老先生连念三遍,他也就在心里记住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本城有个书生姓薛名荣,娶娘子严氏,三年没生孩子,
又娶了周氏,不久就怀了孩子。这年正好是“大比之年”,薛荣进京赴考去
了,家里的事自然由大娘作主。这大娘象蛇一样毒,象狼一样狠。她看见周
氏生下来一个男娃子,就叫佣人瞒着周氏,把婴儿用布包了扔到城外河里去。
这佣人心中不忍,把这件事悄悄告诉了周氏。周氏知道自己的儿子保得了今
天,保不了明天,总有一天要死于大娘之手,就狠了狠心,咬破手指,写了
血书,求那个佣人用布把孩子包好,放在路边,指望哪个好心的人抱了去,
把他抚育成人。
张元秀听了伤心,把血书藏在怀里,回到家里,一一告诉了老伴。从此,老两口带着继保过日子,真个是:无钱有子不为贫,有子无钱也高兴!他们
除了磨豆腐,还打草鞋卖,一个子一个子的积钱,继保要吃要穿,还要让他
念书哪。
一眨眼,继保长大了,张元秀老两口背也驼了,眼也花了,还是磨豆腐,
打草鞋,为的供继保念书。这一天,老两口坐着说话。
“妈妈,日子过得也真快,那年是癸亥年,正月十五元宵节抱来了小继
保,不觉已是一十三年了。”
“是啊,都长这么高了。”
“磨豆腐,卖草鞋,到底多了个帮手。”
“老老,你别老叫他做这些粗笨活儿,还是让他安心念书吧。”
“对,对!那你快煮饭去,继保放午学回来就要吃的,不要耽误了他念
书。”
“知道了!”贺妈妈到厨房煮饭去了。
饭刚煮熟,继保回来了,把书包往地上一扔,呜呜呜哭了起来。
这是怎么啦?张元秀忙问:“儿啊,不到放午学的时候,你怎么回来了?
怎么把书包扔在地上?哦,哦,莫非学堂里有人欺侮你,快对为父说,为父
是不依他们的。”
继保把眼泪一抹,冲着张元秀说:“我来问你,我母亲多大岁数?”
“七十三了。”
“我呢?”
“你今年十三岁哇!”
“是啊,六十岁的老妈妈会生孩子吗?在学堂里,人家对我说,女人家
过了五十就不会生孩子了,他们都骂我是野种。呜呜呜,看来你们不是我的
亲生父母……你快说,我的亲生父母在哪儿?要不,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继保这几句话,象个晴天霹雳,轰得张元秀的脑袋嗡嗡作响,半天想不
出一句话来。贺妈妈在灶下全听明白了,赶忙出来对继保说:“儿啊!我二
老就是你的亲生父母。”说着拉住他的手,“快随娘吃饭去吧。”
想不到继保撒开手,拿头朝贺妈妈一顶,说道:“你不是我的亲娘,去
你的吧!”拔腿就往门外跑。
贺妈妈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一时爬不起来,急忙叫道:“老老,你这老
胡涂,孩子跑了,还不快去把他追回来。”
张元秀这才如梦初醒,拿了根拐杖,跌跌冲冲往外走:“继保,我的儿,
你往哪走呀?快回来,快回来……”
七十三岁的老人家,怎么追得上十三岁的小猴子?继保一直跑到清风
亭,站住不走了,心想:我这是往哪里去呀?又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在哪
里住?回去吧?不!学堂里,人家都穿好的,吃好的,就数我穿的旧,老吃
豆腐渣,还让人家笑话……
这边张元秀气喘吁吁的,也赶到了清风亭:“继保我的儿,快随为父回
去吧。”
“我不,我不!你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
一老一少又争吵起来。这时候正好走过一个女人家,背着包袱,挟着雨
伞,就问继保:“你这孩子,怎么跟老人家顶嘴呀?”
继保看见有人来,胆子就壮了,走过去对那女人家说:“你听我说,婆
婆……”张元秀没听清楚,说:“儿啊,你与人家不认得,怎么见面就问人家要
馍馍。你要吃馍馍,随为父回去,让你母亲蒸给你吃。”
继保瞪了张元秀一眼:“去你的,我是说‘婆婆’,谁跟人家要馍馍?”
转身对那女人家说:“婆婆,他要打我。你看,他手里拿着拐杖。”
女人家信以为真,就上前来相劝:“公公息怒,小孩子做了错事,教训
他几句也就是了,怎么拿拐杖打他?”
张元秀听了直摇头:“哎呀,我和老伴都上了年纪,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疼还疼不过来,能拿拐杖打他吗?儿啊,你怎么学会了说谎骗人。”
“你才说谎骗人。你不是生我的父亲,倒说我是你亲生的儿子。”
女人家还把他们当作祖孙俩呢,听继保这么说,也觉得奇怪,就问张元
秀:“公公,今年高寿?”
“老汉七十三了。”
“你老伴呢?”
“与我同年,也是七十三。”
“这孩子呢?”
“他嘛,今年十三岁。”
“这么说来,这孩子不是你们生的。”
孩子都哄不了,能哄住这女人家吗?张元秀想,今天只好实说了吧,让
继保听了也好知道我二老救命养育之恩。他把心一横,就从十三年前,正月
十五元宵节进城看灯说起,一直说到他摸着一个布包。叹了口气,指着继保
说:“唉,这布包里面就是这孩子。”
那女人家忙问:“布包儿里面可有血书?”
“有啊,白布上写的红字……呀,你怎么知道的?”
女人家顾不上答话,抱住继保大哭起来:“我的儿啊……”
张元秀目瞪口呆:“什么,什么,刚跟你说了几句话,我的儿子变成你
的儿子了?”
女人家说:“他本来就是我的儿子呀!”
说来也真巧!那女人家正是薛家的二娘周氏,继保的生身母亲。血书上
写的话,她记得清清楚楚,一句不漏,一句不差。十三年,她想儿子想断了
肠,总以为不是冻死,就是饿死了,如今在这清风亭母子相会,一时说不出
是悲是喜,抱住继保只是哭。
这周氏独自一个人往哪里去呢?原来薛荣进京赴考,偏偏中了,就被派
往边关任职,只因关山阻隔,十三年与家中音书未通,近日方调回京城做官。
薛荣赶紧差人送信回家,叫大娘执掌家务,接二娘到京城去住。哪里知道他
当年一离开家,大娘就把周氏打入磨房,叫她白天挑水,夜晚碾麦,折磨得
周氏怀孕不到足月就产下了孩子,又下毒手把这才出世的婴儿扔在了野地
里。大娘见了薛荣的家书,一想不好,周氏到了京城,把这十三年的老帐都
翻了出来,哪还了得?她与贴身的丫头谋划了一条斩草除根之计,等到半夜
把周氏害死,再写封信到京城,说她没有福气暴病身亡,了却此事。俗话说
“隔墙有耳”,这事让先前那个善心的佣人听见了,赶紧告诉了周氏,帮她
收拾包裹,放她出了后门,好到京城去寻找薛荣,想不到在这清风亭母子相
会。
一个是继保的生身母亲,一个是救了继保的命,又把他抚育成人的养父,
继保这孩子该怎么办呢?
周氏把继保搂在怀里说:“儿啊,为娘到京城去,你且在这里住着。等
为娘找到了你爹爹,再派人来接你和两位老人家。”
张元秀实在舍不得继保,忙说:“是啊,儿先跟为父回去……”
继保却耍起刁来:“我爹爹是做官的,不是磨豆腐的,跟着你尽吃豆腐
渣。”
一句话把张元秀气得浑身发抖,两眼发呆,说道:“豆腐渣,豆腐渣,
没有它,你能长得这样大吗?”
“反正我也长大了,要到我亲爹那里去吃鱼吃肉了。亲娘,我们快走呀!”
周氏听继保这样说,把脸一沉:“为娘不走了,也不要你这个儿子了。
为娘只是生了你的身子,没有你养父养母,你哪里还有命?没有你养父养母
十三年的辛苦,你能长得这么大?你小小年纪,一眨眼工夫,就把救命养育
之恩忘得一干二净啦?”
张元秀在一边说:“我,我,我也不要你这儿子了!”
继保这才着了急,亲娘不要他,连养父也不要他。他站在两个人中间,
哇的一声哭起来。
张元秀见继保哭了,倒心疼起他来,拿袖子给他抹了眼泪,一边对周氏
说:“这孩子心不在这里了,还是你这亲娘带他走吧。”
周氏听张元秀这么说,也就点了头,带着继保走了。
话是那么说,张元秀眼睁睁望着儿子走了,不觉一阵酸辛涌上心头,身
子一仰,晕倒在地。周氏听到声响,回头见张元秀倒在地上,急忙转身回来
把他扶起,叫着:“公公醒来,公公醒来!”好容易把张元秀叫醒,只得安
慰地说:“公公不必悲伤,日后自有相逢之期。”
张元秀勉强撑起身子,望着继保说:“儿啊,你要走了?当真要走了?
你怎么连话也不说一句啊?”
周氏忙说:“儿啊,还不快给你爹爹跪下,拜谢救命养育之恩。”
这一回,继保乖了,扑通一声跪下说:“爹爹,你回去对我那母亲说,
孩儿认了亲娘,不回去了。”
张元秀把继保拉了起来,为他拍去膝上的灰尘,一字一泪地说道:“儿,
你跟你母亲去见做官的父亲吧。你必须好好读书,日后长大成人,回来的时
节,来看看我二老。倘若我二老无福,等不到那一天,你买几佰纸钱,在我
二老坟前烧化烧化,叫我二老几声,拜我二老几拜……”说到这里,再也说
不下去,转过身子,扶着拐杖回家去了。
又过了十年,张元秀老两口已经八十三岁,真的是风烛之年了,哪里还
磨得动豆腐,打得动草鞋,只好向左邻右舍乞讨一口剩饭残羹充饥。这饥寒
固然难忍,想起继保就更加伤心。前些日子,贺妈妈得了一病,躺在床上,
不饮不食,这天才好了些,挣扎起来走动走动。
张元秀忙问:“妈妈,你怎么起来了?”
“病体好了些,走动走动,难道你还盼我不好吗?我来问你,我这病从
何而起?”
“还不是为了继保。”
“是啊,好端端的一个儿子,被你这老天杀的放走了。十年来,我朝思
暮想,那天想得苦了,只觉得胸口一闷,才有这场大病。”
张元秀何尝不是朝思暮想,只好劝慰老伴:“妈妈,他不是你生的,你
就不要想他了。”贺妈妈听了这话,更加伤心:“虽说他不是我十月怀胎,想那十三载,
莫说是个人儿,就是一块石头,被我今日磨,明日磨,也磨得光光溜溜的了。”
她越说越气,“都是你,都是你,我,我与你拚了。”说着举起拐杖就要打。
张元秀也生了气,举起拐杖说:“我好言相劝,你不听也罢,倒要打起
我来?来,来,来,我还拚你不过吗?”
“我们来拚!”
“我们来死!”
老两口打架,一碰一起倒,贺妈妈挣扎起来一看,不好!老老倒在地上
直喘粗气,起不来了,又是急,又是恨,想扶他起来,哪里扶得动。张元秀
半天才缓过气来,慢慢地挣扎起来说:“妈妈,不要为这小畜生伤了我二老
的和气,不要想他了。”
“是啊,我不想他了。”
“是啊,不要想他了,后面歇息去吧!”
“老老,我心中烦闷,你还是搀我到外面去走走。”
张元秀只得依她,走出柴门,缓缓地往那十字路口走去。
“老老,这条路往哪里去的?”
“往四川去的。”
“那条呢?”
“往湖广去的。”
“中间这条——”
“啊,中间这条道路,是往清风亭去的。”
这“清风亭”三个字,又勾起了老两口的心事。
贺妈妈说:“中间的道路往清风亭去的?你我的儿子是由这条路去的啊!
老老,我们来叫哇,叫他回来。”
老两口在中间这条道路上,一边走,一边叫:“张继保!”“小姣儿!”
“你由此道而去——”“为何不从此道而回?”“继保,为父的在此盼你。”
“姣儿,为娘的在此想你。”任凭他们怎么叫,他们的儿子是叫不回来的了。
叫不应儿子,只好回家去,贺妈妈还频频回首,往那条路上望。
“啊,老老,你看,你看,你我的儿子回来了。”
张元秀擦了擦老眼,看了又看。
“喏喏喏,就在那棵大树底下。”
“哎,那不是你我的儿子,是个放牛的小牧童。”
“怎么不是?你我的儿子围的不也是红肚兜吗?”
“你好胡涂!继保今年都二十三岁了,还那么小,还围红肚兜吗?”
“那你我的儿子呢?姣儿,你在哪里?”
“继保,你在何方?”
老两口一路走,一路叫。走出不多远,他们叫不动也走不动了,一早起
到此刻,他们还没吃过一点东西哩。这也好,既然出了门,就在外面讨点残
羹剩饭充饥吧。张元秀搀着老伴向前走。望见不远有户人家,走近一看,原
来到了清风亭。
“老老,你我的儿子就打此亭而去的吗?哎,这不叫清风亭,该叫望儿
亭。”
张元秀想起十年前的情景,更是悲恸:“不叫望儿亭,该叫断肠亭。”
老两口再也迈不开步,就在亭子里靠着柱子坐下,耷拉着脑袋,眯缝着眼睛,歇口气儿。这时候来了一个人,一边走,一边叫唤:“闲人快闪开,
闲人快闪开哪——”来到亭子眼前一看,嗐,里面坐着两个老乞丐,正想把
他们轰走,再一看,认出来了,忙叫了声:“张家伯伯。”
张元秀迷迷糊糊,好象听见有人叫唤,又好象什么也没听见。
贺妈妈倒是听见了:“老老,有人叫你。”
张元秀摇摇头说:“穷得这样儿,哪里还会有人叫我们。”
“张家伯伯,张家伯伯——”那人又叫了两声。
张元秀这才慢慢抬起头,睁开眼:“啊,是哪个?”
“是我,是我周小乙,小时候常到你家玩耍,你老人家怎么就忘记了?”
“啊,是周小哥——”张元秀想起来了,这小乙哥小时候常跟继保一起
玩耍的,就问:“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周小乙说:“张家伯伯,我新近在这地方当了一名地保。”
冷不防贺妈妈站起来,一把抱住他,哭叫起来:“继保,你回来了!儿
啊,你回来了!”
周小乙吃了一惊,扶住贺妈妈,问她:“妈妈,你做什么?”
贺妈妈还是“继保”“儿啊”的叫。张元秀明白了,忙说:“妈妈,他
是地保,不是继保!小乙哥,她想儿子想疯了。你不要见怪。”
“不要紧,不要紧。”周小乙扶贺妈妈坐下,就问:“张家伯伯,你二
老怎么落到这般光景?”
这一问,正触到了张元秀的痛处。老人家哽哽咽咽地说了一道。周小乙
听了,连声说:“可怜,可怜!”
忽然,周小乙想起了眼前的一件事来:今年的新科状元是本县城里的人,
今天回乡祭祖,路过这里,要在清风亭歇马,他就是来打扫道路,驱散闲人
的。这本来是地保的差使,奇怪的是昨日跟着县太爷迎接这新科状元,他偷
偷朝上面看了一眼,这状元竟象一个人……周小乙前后左右看看没有人,压
低嗓门对张元秀说:“这新科状元就象你的儿子继保,面貌一模一样。”
张元秀一怔,问道:“有这等事?你可知道状元公姓甚名谁?”
“姓薛名藻。”
“是了,是了,他亲娘说过,他家姓薛。小乙哥,你为何不认他一认?”
周小乙吐吐舌头说:“他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敢去认他?我能说:
‘继保兄弟,好久没见面了。怎么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你的小乙哥。咱们不
是常来这清风亭捉蛐蛐儿玩吗?’嗨,这不是拿自己的脑袋当皮球玩吗?你
二老不同,你们是他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别说他是个状元,就是皇帝老
子,也得认这门亲。我看哪,你们先去逛逛,等他在亭子里坐定了再来相
认……”
话没说完,听到远远传来锣声。周小乙忙扶二老出了清风亭,让他们躲
在近处,这才拉开嗓门叫唤起来:“闲人快闪开,闲人快闪开哪——”
新科状元来到路边下马,走进亭里坐下,就叫:“传地保!”
周小乙低着头,弯着腰,进来扑通跪下,说声:“与状元老爷叩头。”
薛藻问:“地保,这是什么地方?”
周小乙心里嘀咕:“你不认得我也罢,连这清风亭也不认得了?”便回
话说:“清风亭。”
薛藻听到“清风亭”三个字,好象被蜜蜂儿螫了,身子不禁一抖。“啊,
清风亭——我在此处稍歇片刻,不许闲杂人等来往。”周小乙心里说:“闲杂人等一个也没有,只有你的老爹老娘在这里。”
他退了出来,招呼张元秀老两口说:“快些去,认儿子去!我去替你二老准
备两顶轿子。”
老两口来到亭前,拿袖子擦了擦老眼,往里一张,中间坐着的果然是他
们朝思暮想的继保。这继保十年前随他亲娘去到京城,找着亲爹,一家团聚,
自然欢喜。继保既已归家,就改名叫薛藻。薛荣和周氏几次想派人去接张家
二老,不巧得很,只因薛荣几次调任,没能如愿。这回薛藻中了状元,按例
要回乡祭祖,薛荣和周氏千叮万嘱,叫他祭祖回来,一定要接张家二老到任
上供养,以报救命养育之恩。
如今薛藻头戴乌纱,身着红袍,腰围玉带,左右站着跟班和皂隶,好不
威风。他正要起身,看见进来一个老人,老了,衰了,一头的白发,一身的
褴褛,他一眼就认出是他养父张元秀。
“儿啊,恭喜你做了官。为父的来了。”
薛藻这时候就象刚吃罢山珍海味,忽然闻到豆腐渣的馊味,挤着鼻子,
皱起眉头。唉,真不该在这清风亭歇马!想我薛藻是天子门生,琼林宴上簪
花,紫禁城中走马,怎能认这门穷亲?我父母也是不通人情,不知世故的,
还叫我接两个老而不死的到任上去供养。倘若被人知道了我的养父养母是磨
豆腐、打草鞋的,传说出去,我还有什么脸面见人?罢,罢!我回去对父母
说,他们黄土盖脸,死去多年,也就掩饰过去了。想到这里,薛藻绷起脸问
道:“你是什么人?敢来冒认官亲?”
“呀,老汉张元秀,你怎么都不认得了?”
“■!你姓张,老爷姓薛,你来认的什么亲?你这老乞丐,不是看你年
纪大了,定要重责不饶。”
张元秀万万没想到自己疼不够爱不够的儿子,竟会这样翻脸不认人。他
一口怒气咽不下去,就当众说起往事来。两边的跟班和皂隶偷眼看那状元公,
见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也都明白了。没有人来难为他老人家,任他
说下去。
薛藻恼羞成怒,大喝一声:“还不快把这老乞丐赶了出去!”
皂隶怎敢不依,扠着张元秀赶出清风亭。
贺妈妈见老老这般模样,就说:“儿子不认爹,还能不认娘?”说罢,
拄着拐杖,走进亭去。
“儿啊,为娘的来了,你就该相认。”
薛藻早已横下一条心,他看也不看一眼,喝道:“大胆老乞婆,敢来冒
认官亲?赶了出去。”
“儿啊,自从你去后,我二老朝暮思念,把肝肠都想断了。”
“快赶了出去!”
皂隶只得又把贺妈妈扠了出去。
老两口泪眼对泪眼。张元秀说:“妈妈,他连你都不认了。这倒干净!
走,走,走!”
“哪里去?”
“这半天未进饮食,实在俄坏了。妈妈,我二人挨门挨户去讨口冷饭吃。”
“挨门挨户去乞讨?老老,我走不动了。”
“走不动了?难道我二人就俄死在这清风亭前不成?”
偏偏又说到清风亭。贺妈妈伤心得哭着说:“我二人去求求他吧……”“你说去求谁?”
“去求那小畜生。不信他不给我们一口饭吃。”
老两口一个叫着“状元公”,一个叫着“大老爷”,又来到亭里。
张元秀说:“状元公,我们也不要你认什么亲了,你只当我们是没儿没
女的孤老头孤老太……”说到这里哽住了。
贺妈妈接着说:“大老爷。我二老今年八十三,衣食无着,你就可怜可
怜,有吃不了的剩饭剩菜,与我们一碗半碗充饥;有穿不了的破衣破衫,与
我们一件两件挡寒……”
他们见薛藻仰着头,绷着脸,只是不理睬他们,便双双跪下:“状元公,
大老爷,我二老与你跪下了。你只当恤孤怜贫。周济我们些儿,为你的子孙
积点德吧。”
一番话,说得左右的跟班和皂隶个个心酸,一齐跪下求告:“大人开恩,
赏他们一些银钱,叫他们去吧。”
薛藻只得说:“看在你们份上,赏他们二百铜钱。”跟班取出铜钱,交
与张元秀。张元秀接到手里看了,叫了声:“妈妈,妈妈,快起来,状元老
爷赏下来了。”
“哦,赏下多少?”
“妈妈,我二老抚养他一场,如今赏我二老二百铜钱。”
贺妈妈从地上挣扎起来:“二百铜钱——赏与我们的?”
“是啊,妈妈,我们去吧!”
贺妈妈推开老老,走到薛藻面前,叫一声“张继保,小奴才!”就破口
大骂起来:“我二老抚养你十三载,你忘恩负义,丧尽天良。这二百铜钱,
你与我二老,够还你吃的?够还你穿的?够还你读书买笔墨纸砚的?这二百
钱我们不要,我与你拚了。”说到这里,向薛藻扑去。薛藻只一推,把老人
家推倒在地。她叫一声:“天哪——”爬起来,一头向石柱撞去,倒在地上
再不动弹了。
“妈妈,妈妈——”张元秀抚着老伴的尸首,痛哭了几声,也以头触柱,
跟着老伴去了。
那薛藻呢?上了马,头也不回,进城去了。
他骑在马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想:“两个老朽既死,我回去时,
原先编的那篇谎言也用不着说了。”
清风亭、清风亭,人去亭空,只留下两具尸首;还有一个人,就是周小
乙。周小乙惊呆了,口里念着:“好狠心,好狠的心……”
不多一会,乡亲们来了,见此情景谁不伤心?正是:官是官来民是民,
穷人怎能攀富人?十三年恩养反成恨——周小乙拾起铜钱说:“报恩只有这
二百文。”
乡亲们说:“就拿这二百铜钱,去买两张芦席,把老两口子埋葬了吧!”
周小乙摇摇头说:“不妥,不妥!老两口被这两百铜钱气死,我们拿它
买芦席送葬,岂不更伤他们的心?依我看,这两百铜钱该拿去打个铁箍,箍
在张继保家的祖坟上,免得千人骂,万人骂,把他家的祖坟骂裂了。”
这老两口子怎么办?乡亲们说:“还是咱们穷人帮穷人,凑几个钱,把
他二老葬了吧。”
他们正在凑钱,周小乙叫的两顶轿子来了。周小乙叫道:“放下,放下,
快把轿子放在一边,还劳你们的驾,抬他二老送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