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进士毛朋、田伦、顾读、刘题,四个人是同科的进士。他们春风得意,朝廷

都授了官职:毛朋是河南巡按,田伦是江西巡按,顾读是信阳州道台,刘题

的官小一点儿,是信阳州所属上蔡县正堂,也就是县太爷。这一天,四人相

约来到双塔寺,明天就要分道扬镳,各自上任去了。

那时候的习俗,同科考中的人不论年令大小,都是“同年”,相互称呼

“年兄”。毛朋说道:“众位年兄,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得相会。小弟思

量,你我既为朝廷命官,当视百姓为子女,与他们排忧解困,使他们安居乐

业,这才是道理。你我何不就在这双塔寺的神明面前明誓,以表寸心?不知

众位年兄意下如何?”

田伦、顾读、刘题同声称好。他们就一同跪在神明面前明誓:“此番上

任去定要做个清官,谁要是徇私枉法,残害百姓,当备棺木一口,仰面还乡。”

第二天,这四位进士走马上任。今后是否遵守誓约,要看他们各人走的

什么路,办的什么事。如今先说毛朋。

俗话说:“巡按出朝,地动山摇,逢龙除角,遇虎拔毛。”原来巡按权

力不小,是代表朝廷考察各地官情的。毛朋手捧皇帝赐给的上方宝剑,可以

先斩后奏。他巡视了北边的三个府,转到南边来,巡视这下五府。一天来到

上蔡县境内,他不去惊动县太爷刘题,脱去乌纱蟒袍,换了青衫小帽,打扮

成一个算命的先生,身边只带一个亲随,这叫做微服察访。二人行行走走,

从一座柳树林旁边经过。忽然听见树林里传出骂声哭声。进去一看,只见一

个汉子举起拳头,正朝一个小娘子打去。

毛朋咳嗽了一声,那汉子听得有人来了,连忙收住拳头:“啊,啊,原

来是一位算命先生。”

毛朋问他:“你为何打人?”

“先生有所不知,她哥哥得了我三十两银子,将她嫁与我了,她却不肯

跟我走。”

毛朋说:“哼,哼!哪有这样的婚嫁,分明是买卖人口哇!新任巡按大

人贴出告示:卖人的人,重责四十大板;象你这买人的人,不吃亏,也没便

宜,同样重责四十大板。你这汉子知道么?”

汉子听了吓了一跳:“我哪里知道这是贩卖人口呀?还好你是个算命先

生,如若是巡按大人,这四十大板,我是挨定的了。”

毛朋笑了笑,转身问那小娘子:“你为何落到这个地步?”

小娘子泣不成声。原来小娘子姓杨名素贞,嫁与本县姚廷梅为妻,不想

大嫂田氏想独占家产,竟与其夫姚廷椿同谋。将她丈夫姚廷梅用药酒毒死。

毛朋又问:“兄弟姐妹,有骨肉之情。你亲哥哥怎么又将你卖与人家?”

杨素贞又哭诉起来:“我那哥哥杨青,是个不长进没出息的人,终日不

干正事,专吃昧心饭。定是大嫂田氏与他串通,才做出这丧天害理的事儿来。

我哥哥诓我说母亲病重,要我随他回家探望,走到这柳树林里,他管自走了,

却来了这位客官,自称姓杨名春,拿出一张婚书,说我哥哥已将我嫁与他了。

我怎肯跟了他去?他便骂我,还要打我。”

杨春听了说道:“哎呀,我哪里知道这许多曲曲折折的事。唉,怪可怜

的。”

毛朋说:“这小娘子身世可怜,你何不放她回去?”杨春觉得为难:“先生,我这不是人财两空了吗?”

毛朋说:“老兄既然为难,也不必勉强。我劝小娘子跟了你去。——小

娘子,你尽管大胆跟了他去,到前面大路边一户人家门口,叫一声‘异乡人

好命若!’自有人来解救你。”说完,就带了亲随出柳树林去了。

杨素贞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一眼看见自己左手腕上的镯子,不由得

痛哭起来。

杨春说:“你哭了这大半天了,还没哭够呀?”

杨素贞说:“客官有所不知,我公公在世之日,留下镯儿一对,我夫妻

各带一只,相约夫死妻不嫁,妻死夫不娶,今日见了这镯儿,叫我怎不痛心

啊!”说了又哭。

杨春想:她说出千般苦,万般苦,铁石的人儿听了也伤心。他对杨素贞

说:“唉,三十两银子,算我扔在河里了。小娘子,你,你自己走吧。”

杨素贞千谢万谢,走出几步,又回来说:“客官,那张婚书还在你手里

哪。”

杨春拿出婚书说:“人和银子都不要了,婚书要它何用?”随手把婚书

撕得粉碎。

杨素贞谢过了,才走出几步。杨春把她叫住:“小娘子,你往哪里走?”

“我么,回婆家去。”

“你那大嫂田氏怎能容你?岂不是羊入虎口?”

“那我就回娘家去。”

“倘若你哥哥再把你卖了,那时候你要找第二个杨春哪,怕就没有了。”

杨素贞听了又哭起来,“天哪,我杨素贞如今是走投无路了。”

杨春说:“唉,这样吧,你姓杨,我也姓杨,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和你

结为仁义兄妹,好与你伸冤告状去。”

杨春三十二,杨素贞二十八。杨素贞跪下说:“兄长请上,受小妹一拜。”

杨春也忙跪下:“贤妹少礼。”

就在这时候,毛朋又来了。他原来打算在大路边一户人家等杨素贞,只

要听她叫一声“异乡人好命苦”,就赏杨春四十大板,问他一个买卖人口之

罪。等了许久不见人来,他回到柳树林来察看动静。

“哎呀呀,小娘子,方才你不肯随他去,如今你二人怎么拜起天地来

了?”

杨春抢先说:“先生,我与她结为仁义兄妹,我要替她伸冤告状。”

毛朋说:“真是十分难得——老兄倒是个好人哪!”

“我本来是个好人哪!”

毛朋心里说:不然的话,四十大板不把你的屈股打烂才怪呢。又问:“你

们要告状,可有状子?”

杨春说:“进了城请人代写。”

毛朋说:“这就费事了。我来替你们写一张。”他吩咐亲随取出文房四

宝,将杨素贞的冤情一句一句写下:“具告状人杨素贞,年二十八岁,系河

南上蔡县四都八甲姚家庄人氏,状告大伯姚廷椿、大嫂田氏谋财害命,胞兄

杨青贩卖胞妹事……”如此这般,读了一遍。杨素贞和杨春谢了又谢,自去

告状了。

此案发生在上蔡县,三个被告又都是上蔡县人,杨素贞本应去上蔡县衙

告状。可是上蔡县正堂刘题是个头号的糊涂官,到任之后,好酒贪怀,不理民词。杨素贞就跳过了县衙门,去到信阳州道台衙门告状。

不一日,兄妹二人来到信阳西门外,不想碰上了地痞流氓刘二混。刘二

混游手好闲,专靠蒙、坑、诈、骗为生。连日来他赌运不好,差点儿把裤子

都输给了人家。这一天,他带了几个光棍在城门口遛跶,想找点零花的。

杨春是个老实人,他来到城门口,忽然想起刚才在一个小店里吃饭少付

了钱,就对杨素贞说:“贤妹在此等一等,我去去就来。”就回去付钱了。

刘二混看见杨素贞只一个人,使了个眼色,几个光棍就一哄而上,又是

推又是搡的,把杨素贞拥进城去。杨春回来不见了杨素贞,急得一边叫一边

找。刘二混就过来跟他混了。

“哎呀,大哥,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哦,南京水西门,好地方……

大哥,你不知道,我们这地方专欺侮外乡人,你背着这么大一个包袱,更得

小心提防。我嘛,是个好人,最爱交朋友,就是不服气这个。这样吧,你把

包袱交给我,我帮你背着。你跟着我大摇大摆走进城去,我再把包袱交还你。

大哥,你看怎么样?”

杨春信以为真,把包袱交了给他,说道:“我那妹子准是进城去了,我

们快追她去。”刘二混说:“可是身穿素衣,头戴白花的小娘子?我看她沿

着这护城河往东边走了。大哥还不快去追她。”杨春一着急,转身就往东边

去找,哪里有杨素贞的影子,再回来找刘二混,刘二混早已溜之乎也。这杨

春走失了妹子,又被拐走了包袱,只得连连叫苦。

话分两头,杨素贞让那些光棍挤进了城,刘二混背着包袱也追了上来。

一伙流氓围着杨素贞嘻嘻哈哈,动手动脚,急得杨素贞又哭又叫。

这时候走过来一个人。此人姓宋名士杰,本在道台衙门当一名刑房书吏,

办理刑事案件,虽然人物不大,在信阳城里却大大的有名。他急公好义,爱

打抱不平,办案不徇私情,就为这个顶撞了上司,被革了职,如今在西门开

个小小的客店,和他老伴将就着过日子。今天几个朋友约他吃酒,他出门不

远,正好碰见刘二混一伙在捣乱。他想小娘子遇上了这伙光棍,肯定要吃大

亏,该救她一救;又一转念:老伴因为我多管闲事被革了职,不许我再管闲

事,这一回我不管了。他正要住前走,听见杨素贞叫一声:“我异乡人好命

苦!”他急忙站住:“哎呀,这信阳城里,我宋士杰不管,还有谁来管?这

这……还是先和老伴商议商议再说。”

宋士杰的老伴姓万,人家都叫他万妈妈,性格脾气和宋士杰一模一样,

也是一副热心肠。她看见宋士杰回来,就问:“老头子,你说朋友约你吃酒,

怎么刚出门就回来了,你这酒吃得好快呀!”

“妈妈,我上得街去,见一伙光棍,追赶一个小娘子,只怕那小娘子要

吃大亏。这酒我也无心吃了,回来和你商议商议,我们去救她一救。”

“怎么,你这老头子,你的老脾气真个改不了,又要管闲事。要管你去

管,我可不管。”

“我本当不管,那小娘子叫道:‘异乡人好命苦!’妈妈,念她是个异

乡人,救她一救吧。”

任凭宋士杰怎么说,万妈妈就是两个字:“不管!”还说“不管定了!”

宋士杰知道她嘴硬心软,故意说:“不管,是啊,是不该管!救人一命,

少活十年哪!”

万妈妈说:“你这老头子真是越来越胡涂了,谁不知道救人一命,多活

十年,你怎么说少活十年呢?”“你晓得多活十年,为什么不去救她?”

万妈妈笑了:“哈哈,你拿话来引我呐。”说完,蹬蹬蹬跑进厨房,拿

了一根擀面杖出来说:“老头子,走哇!”这不,她比宋士杰还急呢。

老两口一出门,巧啦!正好那伙光棍追着杨素贞打门口走过。万妈妈抢

上一步,举起擀面杖往光棍们头上乱打,打得他们抱着脑袋都跑了。刘二混

一看势头不对,背着拐来的包袱正想溜,被宋士杰拦住了去路。

“啊,原来是宋家爷爷,你好哇!”

“好哇!”

“哈哈,回头见!”刘二混说着,转身就要走。

宋士杰又把他拦住,说道:“娃娃,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你想抢人,

该当何罪?”

刘二混斜着眼睛说:“宋家爷爷,我们的事,你还不明白吗?我手下几

个兄弟没钱花了,你别拦了人家的财路哇!回头见。”

“娃娃,遇见你宋爷爷,你休想过去。”

刘二混看看混不过去,耍起赖来:“哈哈,我开口一声‘爷爷’,闭口

一声‘爷爷’,我看你这样儿是不识抬举。”

“你这小奴才,要造反哪?”

“造反就造反,今天就打你这儿起。”刘二混甩着包袱,一边大声嚷嚷,

一边往后退,正好万妈妈从他背后走来,叫声“好小子”,啪的赏他一擀面

杖,痛得他扔下包袱,抱头鼠窜而去。

万妈妈拾起包袱,带了杨素贞先回家。

杨素贞说不尽的感激:“多谢妈妈,多谢妈妈!”

万妈妈说:“别客气,别客气!快坐下歇歇。”

宋士杰回家来,看她们说得那么亲热,使个眼色把老伴叫到一边,问她:

“妈妈,将她救下,叫她走哇!怎么领到家里来了?”

万妈妈说:“老头子,咱们家开的是店,卖的是饭,有了客人,不往里

面让,难道往外面推吗?”她回到杨素贞身边问个没完:姓什么?叫什么?

哪儿人?……杨素贞越说越伤心,万妈妈听着也陪着抹眼泪。

“小娘子,你越衙告状,可有状子?我那老头子吃过几年衙门饭,你那

状子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让他帮你改一改。”

杨素贞拿出状子,宋士杰看了连叫三声:“好,好,好!”接着又叹了

一口气:“唉,好是好,可惜是张废纸。那道台衙门好比鬼门关、阎罗殿。

小娘子,你一个女流之辈,怎能告得了状?”

杨素贞听了忍不住又哭起来:“如此说来,这满腹冤仇,无处申诉了么?”

万妈妈拉住她的手说:“别哭,别哭!唉,真是可怜!我这个人哪,是

刀子嘴,豆腐心,见不得这个。嘿,话又说回来啦。你与我非亲非故——要

是沾上这么一点儿亲末,这场官司,哼哼,我替你打。”

这杨素贞也真机灵,听万妈妈这么说,就双腿跪下,认她做了干妈:“妈

妈请上,受女儿一拜。”

万妈妈无儿无女,今日得了这么个女儿,乐得眉开眼笑,忙拉起杨素贞

说:“哎呀,好孩子,你真聪明!快快坐下,天大的事,有干妈我哪!”她

一看宋士杰坐在一边打瞌睡,走过去叫他:“过来,过来,我跟你说件事儿:

给我干女儿告状去。”

宋士杰打瞌睡是假,他闭上眼睛在听她们两个说话呢。他故意问:“你哪来的干女儿?”

“哟,你还不知道,杨素贞拜在我名下,她是我干女儿,我是她干妈。

不该你去替她告状吗?”

“哦,她是你干女儿,你是她干妈。哈哈,与我有什么干系。”

“对呀,干女儿还没拜过干爹呢。孩子,快过来给你干爹叩头。”

杨素贞连忙跪下叩头,宋士杰伸手去扶,啪,万妈妈把那张状子放到他

手心儿里,说“告状去!”

“告状还是要干女儿自己去哇。哎呀,儿啊,我且问你,你胆大胆小?

你若胆小,回上蔡县去告。若是胆大,随为父到道台衙门去击鼓鸣冤。”

杨素贞说:“爹爹呀,我若胆小,不来越衙告状了。”

“好哇!既然胆大,随为父走哇!”

宋士杰带了杨素贞来到道台衙门,拿起鼓槌,咚咚咚敲了三下堂鼓。这

可不得了!道台大人立刻开堂。道台大人就是顾读,在堂上坐定,传击鼓人

上堂。

宋士杰取出状子递与杨素贞,对她说:“儿啊,状子在此。你拿去顶在

头上,大胆上前。”

顾读正在睡午觉,被那鼓声扰了清梦,岂能不恼?他一拍惊堂木,说:

“本道台升堂自有日期,你这小女子擅击堂鼓,分明是个刁妇——来,扯下

去打。”

杨素贞说:“大人哪,小女子满腹含冤,才敢击鼓……”

顾读说:“免刑传状。”看完状子,他问:“杨素贞,你从上蔡县到这

里来越衙告状,住在哪里?”

“小女子住在干爹家里。”

“你干爹是谁?”

“宋士杰。”

顾读听说宋士杰,心里不免一惊:“这老头儿还在呀?听说他以前在这

道台衙门做过刑房书吏,打官司是个行家,倒要防他一着。”

“来,传宋士杰——啊,你是宋士杰?杨素贞住在你家里,定是你挑唆

她来告的状。”

宋士杰不慌不忙说道:“大人,小老儿以前在道台衙门当差,有一年去

上蔡县办事,住在杨素贞她父亲家里。杨素贞那时候才这么长,这么大,拜

在我名下,认为义女。几年书不来,信不去,她父亲已去世了。她长大成人,

许配姚廷梅为妻,不想闹出这一桩冤案。她来信阳越衙告状,干女儿不住在

干爹家里,难道住庵堂寺院不成?”

顾读心想:“好一张利嘴!这宋士杰果然厉害。”就收下状子,叫他们

父女二人先回家去。

宋士杰带了杨素贞出了衙门,说道:“儿呀,回得家去,叫你干妈多做

些个馍,你我父女吃得饱饱的,打这场热闹官司!”

那顾读见是一桩人命案子,不敢怠慢,即派班头丁旦带了公文,到上蔡

县去捉拿姚廷椿、田氏、杨青三人听审。

丁旦急急忙忙赶到上蔡县衙门,等了半天,两个公差才从后堂扶出个醉

醺醺的县太爷来,他就是刘题。

刘题问:“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老爷想睡觉的时候来。你有何公干?”

丁旦拿出公文,递了上去:“有公文在此,贵县请看。”刘题一看是上司发来的公文,一吓,热酒都变成冷汗出了。慌忙拿了一

支火签,交与那两个公差,叫他们带了丁旦去捉人。

丁旦等三人就近先到杨青家,与他看了火签,就要锁了他走。

杨青知道官府提审,怕人跑了,要拿铁索锁了带走,倘若往公差手里塞

些银两,就可以免去一锁。杨青卖胞妹得的三十两银子早就输得精光,哪里

拿得出钱来孝敬公差?就说:“姚家有钱。路远不好找,我带你们捉。”

杨青带了丁旦等三人,来到四都八甲姚家庄,自己先进屋去,告诉姚廷

椿和田氏说:“大事不好!杨素贞在道台衙门告下大状,公差来捉我们了。”

姚廷椿和田氏慌了手脚。杨青说:“我是个穷光蛋,不在乎。你们是大

户人家,让公差锁了走,多丢脸。我看快拿一百两银子送与公差,然后再想

法子。”

姚廷椿只好拿出两封银子来,五十两一封,正好一百两,杨青走出门来

对两个公差说:“这里有五十两银子,拿去买杯茶吃。”

两个公差接过银子,一个挤了挤眼,一个撇了撇嘴,乖乖儿把五十两银

子递与丁旦。

丁旦问:“这银子拿得的吗?若被你们太爷知道……”

“我们太爷是个酒胡涂,你尽管放心拿着。”两个公差说罢,进屋去见

了姚廷椿和田氏就要锁。

姚廷椿和田氏急了:“不是送了银子啦,还锁人哪?”

“五十两银子都送与道台衙门的班头了。”

姚廷椿一把拉住杨青:“我不是交与你一百两吗?”

杨青只好从腰包里拿出另外一封五十两银子来:“我还当是送与我的呢。

拿去,拿去!”

两个公差料他们也跑不了,就把五十两分了,叮嘱他们三个随后就到信

阳道台衙门听审,顾自先走了。

一百两银子免了一锁,可是大事还在后头呢。田氏忽然想起她兄弟说过,

新任的道台是他的同年,何不叫她兄弟修书一封,说个人情?事不宜迟,田

氏连夜赶回娘家去求她兄弟。

田氏的兄弟就是田伦。田伦不是当了江西巡按,上任去了吗?原来他还

没到任上,父亲去世了。按当时的规矩,死了父亲得守墓三年,这叫“丁忧”。

其实很少有人真的在野地里搭棚守墓,不过在家里闲居三年罢了。

田氏回到娘家,对他兄弟田伦说:姚家二房的媳妇杨素贞用药酒毒死丈

夫,反而到信阳诬告她。田伦听了只是摇头:这人命官司,岂能只听一面之

词?至于修书说情,更是万万不能。

田氏哀求不成,就耍起赖来。“兄弟,你不管我?好,我走啦!在公堂

上我就喊呀,叫呀:‘田伦是我的兄弟,我是田伦的姐姐。你们看看,丢脸

不丢脸?’”田伦还是不应。田氏耍赖不成,把老娘请了出来,拉着老娘一

齐向田伦跪下。这一下,田伦吃不住劲了,双手扶起老娘,叹了口气说:“唉,

孩儿修书就是了。”当下照田氏说的,颠倒黑白,写了一封书信,末尾再三

致意,请顾读念同年之情,多多照应。俗话说:人命关天。这桩人命案子,

凭这几张纸儿就能买下那么大的人情吗?田伦封了三百两银子,随书信送与

顾读。派了张三李四两个当差的,立即起身到信阳州去。

张三李四把三百两银子连那书信,结结实实打了个包袱,背在身上,直

奔信阳而去。他们到得信阳,天已晚了,只得找个客店住下;说也真巧,正好住在宋士杰的店里。宋士杰把他们让到上房。两个人要了明灯一盏,暖酒

一壶,关上房门吃酒。

宋士杰是个细心人,见这两个公人背着包袱,来得有些蹊跷,就站在外

边贴着门儿听他们说些什么。张三李四三杯黄汤下肚,两个人就闲聊起来。

“伙计,这田、顾、刘,听说是同年哪。”“不错,是同科的进士。”“唉,

官官相护,百姓吃苦。”“嗐,你管得了许多?咱们喝酒!这年头,就是:

酒酒酒,终日有。有钱的在天堂,没钱的入地狱。伙计,干——”“干!”

“田顾刘”是什么人?宋士杰心里一琢磨:是了,上蔡正堂刘题,信阳

道台顾读,这姓田的……哦,未曾上任的江西巡按田伦,莫非是他不成?“酒

酒酒,终日有。有钱的在天堂,没钱的下地狱。”这是什么意思?其中必有

缘故。他越想越觉得蹊跷,刘题任职在上蔡……难道这两个当差的与眼下这

桩案子有些干系?他们背的包袱分量不轻,里面装的又是什么?宋士杰左思

右想,不如到了半夜拨开房门,取出包袱来看上一看,如若与干女儿的官司

有关,也好早作准备。

赶了一天的路,又吃了几碗酒,张三李四吹了灯,早睡熟了。宋士杰拔

开房门,取出包袱,这可不是儿戏,如若被人见了,罪名不轻,只是为了干

女儿的官司,也顾不得了。他解开包袱,银子三百两,还有书信一封,拆开

书信,凑近烛光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田伦顿首再拜……”正要往下读时,

背后响起脚步声。他吓了一跳,赶紧吹熄蜡烛,转身一看,原来是老伴拿着

个纸捻来了。

“老头子——”万妈妈刚喊出来,被宋士杰一把捂住了嘴。

“老头子——”万妈妈轻声说,“半夜三更,你在这里做什么?”

宋士杰指指上房说:“里面有客人——我嘛,为干女儿办点公事。快把

蜡烛点上,你去睡吧!”

万妈妈吹着了纸捻,点着了蜡烛,回房去了。宋士杰急忙读信,“哎呀!

原来是田伦写给顾读的密信。若是顾读贪赃枉法,我干女儿的官司岂不输定

了?这封密信是件铁证,但是不能截留。顾读不见密信,一问便知道是谁做

的手脚,不说干女儿的官司落了空,连我的性命也保不住了——”宋士杰听

了听上房没有动静,就解下身上穿的夹袍,将密信看一句,抄一句,一句不

漏,全抄在衣襟里子上。然后把密信照原样封好,和银子一起包了。张三李

四依旧鼾声如雷。宋士杰心里说:“这两个娃娃年纪轻,不会办事。倘若老

汉将书信上三百两银子那个“三”字,加上两笔改成“五”字,这两个娃娃

就交不了差啦。”他将包袱放回原处,走出上房,带上房门,这时才觉得浑

身冰凉,原来内衣全被冷汗湿透了。“好了,好了!那顾读秉公而断,倒也

罢了;他若贪赃徇私,这衣襟就是他大大的对头!”

第二天,密信和银子都到了顾读手里。顾读沉吟了半响:看在同年的情

份上,倒要替田伦担待担待;还有一句话不好明说,就是看在三百两银子的

面上,得准下这个人情。何况密信上写道:“官司了结之后,还当重谢。”

他也并没有忘记双塔寺的盟誓:“谁要是徇私枉法,残害百姓,当备棺木一

口,仰面还乡。”他想:“既然田伦把盟誓当作儿戏,我顾读又何必认真?

只是毛朋就要来下五府巡查,这倒要提防一二的。”

这天顾读升堂,丁旦把人犯姚廷椿、田氏和杨青带到。顾读随便问了几

句,就把他们交保释放了;跟着传杨素贞上堂,劈头一句:“杨素贞,你好

大胆,敢来告谎状!你如何害死丈夫,还不从实招来。”不由杨素贞分说,就动拶刑。十指尖尖痛连心,杨素贞受不了皮肉之苦,只好认下毒死亲夫的

大罪。顾读吩咐将杨素贞收监。

一桩人命案子,就这样草草了结。顾读正要退堂,忽听外面有人大喊“冤

枉”。顾读忙问:“什么人鸣冤?”

“启禀大人,鸣冤的是宋士杰。”

顾读心想:“哦,是宋士杰,只怕此事瞒不过他。我自有办法叫他下回

不敢再来。”就命传宋士杰。

宋士杰上得公堂,叩了头说:“大人,你办事不公。原告收监,被告交

保释放,这是什么道理?”

“杨素贞毒死亲夫,反而诬告姚廷椿和田氏。她告的谎状。”“大人,

你说杨素贞毒死亲夫,她不去逃命,倒来你这里送死吗?”

顾读无法回答,却反问:“宋士杰,你先为杨素贞告伏,今日又为她鸣

冤,莫非你受了她的贿?”

“我受贿?”宋士杰心里暗笑。“受了不多。”

顾读想:“这老家伙胆小,被我一吓,就承认了。”就追问:“你受贿

多少?”

“不多不少,三百两。”

三百两,正是顾读收下的那个数目,顾读不由得吃了一惊。他大喝一声:

“啊,来,扯下去打!”

“大人,我无有过错,你打我不得。”

“打了你,你就会知道自己的过错了。”

宋士杰明白,今天不挨上几板子,这位道台大人也不好退堂,就在地上

一扑:“来来来,打呀!”

宋士杰挨了四十大板。他年纪大了,可不好受啊!

顾读冷笑一声,问他:“宋士杰,我打得你可公?”

“你说不出为何打我,打得不公。”

“不公也要公。从今以后,你少来见我。”

“见见何妨?”

“你再见我,我定要你的老命!来,把他轰了出去!”

宋士杰不等人家来轰,挣扎起来往外走。他出了公堂,回头瞪了顾读一

眼,嘴里念道:“走着瞧!还不定谁要谁的命呢。”

宋士杰回家来,可急坏了老伴万妈妈。他心疼老头子,又心疼干女儿;

每天料理老头子养伤,还得给干女儿送饭。许多日子过去,宋士杰的伤倒是

好了,干女儿的冤情还无处可伸,她这口怨气还无处可出。这一天大街之上

沸沸扬扬,都说河南巡按到信阳下马了。宋士杰一喜,提笔写好一张状子,

决意去拦轿告状。

老人家出了门,正走在大街上,对面跑来一个汉子,把他撞倒在地。

“娃娃,回来,回来!”

汉子回头一看,才知道把个老人家撞倒了,急忙回来扶他。

“娃娃,常言说得好:‘低头走路,抬头看人。’老汉偌大年纪,你把

我撞倒在地,一言不发,扬长而去,这是什么道理?”

汉子说:“老丈恕罪。我杨春因有急事在身……”作了个揖转身就走。

这汉子原来就是杨春呀!宋士杰听干女儿说起过。他急忙喊:“娃娃,

回来,回来!”杨春说:“老丈,我已向你赔了礼,还叫我回来做什么?”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我叫杨春。”

这回宋士杰拿准了,一把拉住他的手说:“杨春哪,我不是外人,你是

我的干儿子。”

杨春一听可生气了,回了一句:“我是你的干老子。”

“嗳,你这娃娃怎么这样讲话?”

“你怎么这样讲话?”

“娃娃,有个杨素贞,你认得吗?”

“是我的干妹子。她在哪里?”

宋士杰哈哈大笑:“好哇,杨素贞是你的干妹子,她是我的干女儿,你

岂不是我的干儿子吗?”

杨春也笑了。“我花了三十两银子,买出一个干老子来了!”

杨春那天与杨素贞失散,又被人家骗去了包袱,一急一气,害了一场大

病。近日好了,他听说巡按大人来此下马,正要寻找他义妹,一起去告状,

不想在这大街之上碰上了宋士杰。义妹和包袱都有了下落,眼下第一件大事,

就是为义妹伸冤了。

宋士杰说:“我这里状子已经写好,不告姚、田、杨,告的是田、顾、

刘。”就叫杨春附耳过来,把前前后后的事说了一遍,“娃娃,告倒了田、

顾、刘,也就告倒了姚、田、杨,我的干女儿、你的干妹子才能得救,一桩

人命案子才能翻得过来。”

这时候,远处传来鸣锣开道的声音,巡按大人从那边过来了。宋士杰拿

出状子,杨春见了就说:“告状啊,我去!”拿过状子就走。状子上写的告

状人,明明是宋士杰,怎能让杨春去呢?要知道,那时拦轿鸣冤告状,要先

吃四十大板。宋士杰想:“我刚刚挨过四十大板,再也挨不起了。看杨春这

娃娃年轻,长得结实,就把这四十大板照顾了他吧。”

宋士杰在街口等了好久,不见杨春回来,有些放心不下,心想:“这娃

娃莫非挨了板子走不动了?”正念着,杨春兴冲冲地回来了。

“娃娃,你回来了,状子递上去了吗?”

“递上去了。”

“递上去了?”宋士杰朝他左看右看,叫他走过去,又走过来,摇摇头,

说:“娃娃,你没把状子递上去。”

杨春觉得奇怪:“状子明明递上去了,干爹怎么说没递上去呢?”

宋士杰说:“娃娃,对你实说了吧。拦轿鸣冤告状,先挨四十大板。我

刚刚挨过道台大人四十大板,眼下的四十大板送与你,就算我干爹的见面礼。

如今你两条腿好好的,可见状子没有递上去。”

杨春这才明白了,他笑着说:“幸亏今天只碰上一个干老子,若是碰上

两个,我的两条腿不就打烂了。”原来他拦轿告状,巡按大人果然大喝一声:

“扯下去打!”杨春哪里料到有这一着,急得叫起屈来:“我异乡人好命苦

啊!”巡按大人看了他一眼,点头说:“念他是个异乡人,四十大板免了。”

杨春递上状子,巡按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便问:“你叫什么名字?”杨春如

实说了。巡按说:“你叫杨春,状子上怎么写的宋士杰?”杨春倒也机灵,

回说:“宋士杰是我干爹,他年纪大了,叫我代他告状。”巡按收下状子,

命宋士杰三日之后听审。这巡按大人正是毛朋,告状的杨春和冤主杨素贞,他早在柳树林里都见过面。这回来信阳,正要看看这桩案子是否已经了结。

宋士杰听杨春说了,连连夸奖他:“娃娃,你真会说话!你看这场官司

是输,是赢?”

杨春说:“我看一定能赢。”“管他是输是赢。娃娃,跟干爹回家吃饭

去,吃饱了,好打官司。”宋士杰领了在大街上认的这个干儿子回家去了。

三日之后,各处官员前来参见巡按大人,散去后,只田伦和顾读二人陪

着说话。

毛朋说:“二位年兄久违了。为何不见刘年兄?”

田伦、顾读说:“适才已来参见,只因官卑职小,不敢陪坐。”

毛朋说:“年兄年弟,何论官职大小?小弟有事正要问他。来,请上蔡

县刘大人。”

刘题进来坐定,毛朋就问:“刘年兄,请问上蔡县的民情如何?”

刘题赶忙站起来回答:“官清民安。”

“既是官清民安,为何有人越过你那县衙门,来信阳道台衙门告状?你

可知道此案的情由?”

刘题目瞪口呆,半天才想起道台衙门曾派人来过,他连公文也没有看,

原告是谁,被告是谁,他全不知道。毛朋倒已查得明白,这位刘年兄好酒贪

杯,不理民词,就命他回衙听候处理。看来这正堂,刘题是当不成了。

毛朋对田顾二人说:“二位年兄,小弟有一事不明,要在二位年兄台前

请教。”

田顾二人说:“大人请讲,怎说‘请教’?”

毛朋说:“田年兄,小弟一路而来,查得有个官员密信求情,该当何罪?”

“这……”这不是问到田伦头上来了吗?田伦结结巴巴地说:“论律当

斩。”

“啊,论律当斩。领教了——顾年兄,小弟又访得有个官员贪赃徇私,

将一桩人命案子审颠倒了。这又该当何罪?”

“这……”这又问到顾读头上来了。顾读如坐针毡,只得回答:“论律

当斩。”

“领教了。呀,二位年兄,有人把你二人告下了——来,带宋士杰。”

顾读慌了,悄悄地离了座,走下堂来,正好遇见宋士杰进来,叫了一声:

“宋士杰。”

宋士杰站住说:“哦,原来是顾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我说过嘛:见见

何妨。”

“宋士杰,此番去见巡按大人,当讲的讲,不当讲的,你不可胡言乱语。

你要小心了。”

“呵呵,顾大人,这里可不是你的衙门,你不要发威。见了巡按大人,

当讲的讲,不当讲的,也要讲他几句。”

宋士杰走上公堂,叩了头。毛朋说,“宋士杰,你一张状子告了田、顾、

刘三位大人。如今当着田、顾二位大人,将状子上的情由一一讲来。若有一

字差错,定要你的老命。”

宋士杰从张三李四住店讲起,讲到听见“有钱的在天堂,没钱的入地狱,”

因此起了疑心……

毛朋问:“起了疑心便怎样?为何不往下讲?”

“小民有剁手之罪。”宋士杰知道撬门窃取有罪。田、顾二人忙说:“快剁了他双手。”

毛朋说:“且慢!免去此刑,往下讲。”

宋士杰讲怎样拨开房门,取出包袱,见里面是三百两银子,还有一封书

信……

“见到书信又怎样?为何不往下讲?”

“小民有挖目之罪。”宋士杰知道偷看人家书信有罪。

田顾二人忙说:“快挖去他双目。”

毛朋说:“且慢。一概免去,往下讲。”

宋士杰这才往下讲:“小民拆开书信一看,原来是田大人与顾大人求

情……”

田顾二人心想:“就算被他偷看了书信,这书信并未落在他手里;他拿

不出证据,便是诬告。”于是喝道:“宋士杰,你这刁民!口说无凭,拿证

据来。”

宋士杰心想:“你们二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就一口气说下去:“小

民见此事重大,一字套一字,一句套一句,将那书信腾写在衣襟上,”说到

这里,脱下夹袍,翻开里子,说道:“大人请看!”

毛朋看了一遍,又复看一遍,吩咐将这件夹袍入库,命宋士杰在堂下侍

候。

宋士杰退了下去,顾读跟在后面说:“宋士杰,你好厉害的衣襟!”

宋士杰回敬一句:“顾大人,你好厉害的板子。”

顾读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说:“哼,回得衙去,定要你老命。”

“哈哈,顾大人,你还回得去吗?”宋士杰管自下堂去了。

顾读被宋士杰这句话说得心都凉了,转身埋怨田伦说:“你不该与我那

封书信。”

田伦也早吓得掉了魂:“你还来说我?你不该收我那三百两银子。”

毛朋把脸一沉,说:“二位年兄,可还记得双塔寺盟誓之事?小弟不才,

受了河南巡按之职。查来查去,不想这‘赃官’二字,竟应在二位身上。可

叹,可叹!”

田、顾二人一齐跪下哀求:“还望大人念同年之情……”

“嘿嘿,小弟念同年之情,将你们二人轻轻放过,将宋士杰重复判了,

岂非也是个徇私枉法的赃官?小弟得罪了!升堂——”

听得一声“升堂”,一班门子、皂隶、刀斧手,整整齐齐在两边站了。

好不威严!

毛朋在堂上坐定,喝一声:“■,胆大田伦顾读,身为封疆大臣,竟然

密信求情,贪赃枉法,放走杀人凶犯,残害善良百姓。知法犯法,罪上加罪!

来,将二人看押,听候圣旨发落。”

两个人被押了下去,又押上来三个人来:姚廷椿、田氏、杨青。杨青丧

尽天良,卖了胞妹,发往边关充军。姚田二人为霸家产,合谋毒死胞弟,理

当问斩。毛朋发落完毕,吩咐监中取出杨素贞,当场开释,令其义兄杨春领

去。然后传宋士杰上堂,问他:“大明律法:‘民不告官’。你如今一状告

倒两员封疆大臣,一个百里县令,该当何罪?”

原来皇帝老子的天下,只有官管民,哪有民管官。如果没有“民不告官”

这条法律,贪官污吏多如牛毛,各处的老百姓都来告官,岂非天下大乱?因

而定下这条法律。宋士杰当过刑房书吏,怎么会不知道。他见义勇为,顾不得这许多了。

毛朋说:“论律当斩。念你年迈,发往边关充军。来,带上刑具。”

怪事!杨青卖了杨素贞,发去充军;宋士杰救了杨素贞,也发去充军。

宋士杰下得堂来,杨春和杨素贞已等他多时,见他披枷带锁,迎上去叫

一声“干爹”,一齐痛哭起来。

宋士杰见到杨素贞,又悲又喜。“儿啊,你的一桩冤案,今日总算明白

了。”

杨素贞哭着说:“干爹,可是你老人家吃苦了。”

宋士杰指指他们二人,叹口气说:“你家住河南上蔡县,你家住南京水

西门,老汉我和你们素不相识,说得上什么亲?我为什么挨四十大板,又为

什么披枷带锁去充军?唉——我偌大年纪,去到边关,料难生还。只可怜你

们干妈孤身一人……”说到这里,泣不成声了。

杨春和杨素贞心都碎了。心想:这巡按大人虽好,也是不公平!他们朝

堂上一望——呀,这巡按大人不就是柳树林里代他们写状的算命先生么?

宋士杰听他们如此说,心里一琢磨,转身回到公堂之上。“大人,小民

告官,是为杨素贞打抱不平啊。”

毛朋说:“已从宽发落了。”

“大人,小民为她告状,披枷带锁,发去充军。那为她写状的呢……”

毛朋被宋士杰问得答不上话来,点点头说:“宋士杰啊,你好厉害!”

当即吩咐与他开枷,免去充军之罪,然后走下座位,问他:“宋士杰,你可

有后?”

“小民无儿无女。”

“好,好!杨春做你的儿子,杨素贞做你的女儿。”毛朋叫杨春和杨素

贞过来,“快与你们的爹爹跪下。老爷我作主,将你三家合成一家。”

杨春和杨素贞一齐跪下,把“干爹”的“干”字省去,“爹爹”、“爹

爹”,叫得宋士杰热泪滚滚而下。还不知道那万妈妈得知从今有此一儿一女,该怎样欢喜哩。正是:萍水相逢原是客,几经忧患一家人。中国戏曲是千百年来人民群众创造出来的辉煌的艺术成果,是世界艺术园地中的一朵奇葩。它综合诗、歌、舞、白等艺术形式,来表现人物和故事。经过长时期的发展,形成了独立的戏曲艺术。古典戏曲并不是古代历史的实录,然而是古代历史的反映。我们可以从传统的优秀剧目中了解到一些封建社会的生活景象,得到一些启发,引出一些教训。当然,还有很重要的一个

方面,那就是从中获得包括文学、音乐、舞蹈、美术、武术、杂技,以及人

物扮演等在内的艺术享受。了解自己民族的历史,热爱自己民族的艺术,这该是爱国主义的一个内容。我正是由此想到为少年读者编写这些故事的。希

望这些故事能引起少年读者对古代戏曲的兴趣,知道先人留有一笔巨大而珍

贵的精神财富,等着他们去接受。

我所选的主要是喜剧,这是由于喜剧的内容更能吸引少年读者,而且喜剧的生活气息浓烈,语言浅显,接近现代的口语,易于他们理解。所谓编写,只不过作了点裁剪补缀的工作,将戏曲形式改变为故事形式。

为了让少年读者尽可能多地欣赏戏曲原作的艺术,我也就尽可能多地保留戏曲原作的语言。《连升店》是京白,这好办。地方剧种在唱腔和表演上各具特色,这些在剧本上是看不见的,可以这样说,特色就表现于各地的方言。我还是照此办理,只是删改了少年读者难以理解的一些词语。为少年儿童提供的读物,思想内容自然应当有所选择。而古代戏曲,即使基调是好的,也难免夹杂着一些粕糟,如《打桑园》后面一大段,写钟离春向齐王讨封,最后做了齐王的正宫娘娘,又如《送饭》后面一段,写小艾拜禁子为干爹,耍了个小聪明,向禁子要到一个钱。这些都有损于主人公的形象,而且使剧情离了题,我就斗胆把这些情节删去了。《一只鞋》是根据四川省戏曲研究所编的《四川地方戏曲选》(1960年7月版)改编的,戏是好戏,但须作较大加工。如毛大福上街卖扇坠的情节显得牵强,且与这一人物安于清贫的性格不相协调,我改为公差吃了限杖,路过毛家丢讨棒疮药而发现扇子,就顺理成章了。此外,我也偶有增添笔墨之处,这些或可供川剧团作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