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炎热的夏天并没有因为那位安静天使的离开而有所改变。天依旧是蓝的,水依旧是没有味道的。对于那时的他们而言,真的没有什么变化。

大家都在不紧不慢的学习生活中,只有在从书本里抬起头来的那一瞬间,想起蓝天白云下曾经吞噬了那样一条鲜活的生命。思念过后,空留在心中的,只有释放不出来的悲切。可是就连这卑微的哀伤被高考侵蚀着,渐渐消磨的消失不见了。

被压榨的人生里,似乎除了学习便只有知了悠长的声音回荡在世界里。等到悲惨的人生终于从卷子中走过的时候,那知了声已经被落雪的声音所代替。

而之后的每一个星期一那天,林素素的数学课本里便会出现一封情书。这叫林素素感到恐慌。

就像是置身在黑暗中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一些让人毛骨悚然的物品,叫她好好的惊骇呼救一次。

她太需要发泄了。

不仅是她,还有她身边所有的人,都太需要发泄一下心中的惶恐不安。

因为早先经历了苏琪的早恋事件之后,学校里那几对出了名的校园情侣开始了漫长的煎熬与折磨,他们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被哪位老师给拿捏住了,更加不确定这样下去,他们会不会步上苏琪的步伐。

苏琪。这个在大家的心中永远磨灭不去的名字,就像是寄养在身上的寄生虫,你分明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可是它扎扎实实的活在每个人的心中,让大家活在惊恐的世界里。

林素素跟苏琪并不太熟悉,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很陌生。两个女孩子只在办公室擦肩而过好几次,微笑点头之后,谁也没有很熟稔的说着闺蜜该说的话。可是就是这样不尴不尬的关系,在林素素繁杂的梦境里,苏琪出现的次数比郝采薇还要多。

为什么会这个样子,林素素也不知道。可当郝采薇问起她都梦些什么的时候,林素素这才恍如从噩梦中惊醒一样,冷汗淋漓着摇头晃脑的说,不知道。

林素素是知道的。可就是因为知道那个梦境,所以她才不能说。

没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东西,只是那个梦境在现实中出现过,而站在那危耸高楼上的,不再是苏琪,而是她,林素素。

这里有个时间差的问题。随着苏琪跳楼,林素素一直做着翱翔在天空的噩梦,那噩梦纠缠着她过完了新年,开学之后,才被她发现了那封,每周一必定会出现在她数学书里面的信。可奇怪的是,林素素一直都不知道写这些信的人,到底是谁,也不知道那个神通广大的人,到底是怎么放在她的书本里的。

林素素仔细打量着手里的信笺,乳白色封面上有标准的楷体写着她的姓名,里面散发着甜甜的香味的信纸是她最喜欢的蓝色。

很显然,写信的人并不想让林素素知道他是谁。林素素也仔细比对过所有人的笔迹,终究还是没有找到那个敢冒天下之大不违而给她写情书的男孩子。

这件事情一直被林素素放在心尖上。

还好那时候虽然他们只有永远做不完的题海,可林素素有郝采薇,一个虽然八婆,可是对她真的很好的闺蜜听着她的疑惑。

资深闺蜜郝采薇揉着下巴想了想,说道:“该不会是哪个变态给我的情书,然后写错了,写成你的名字了吧?”

林素素被郝采薇的话深深的刺激到了,郁闷的说道:“你就不能给点有建设性的建议?”

“有建设性的建议就是…”说到这里,郝采薇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还是去跟老蒋坦白从宽吧。”

班里的同学都习惯在背后这样叫林素素的老妈蒋老师,据说是因为她是太霸道甚至有点独裁了。

林素素被郝采薇的话弄的精神恍惚了一下,沉吟了很久,这才问道:“那你觉得,我今后的日子,还能有片刻的安宁吗?”

情书的事情被搁浅了下来,林素素因为一时的怯懦,便默然接受了那位仰慕者的情书,不动声色的将那些信件藏在了书包的夹层里。好在林素素的书包很多,每日里换来换去的,蒋老师只当是小女孩的喜新厌旧,没有说些什么,只有郝采薇注意到了,林素素每周一都会背相同的书包来学校。

高二上学期的期末考定在了周一,林素素照旧背着画着猫咪的蓝色书包出现在考场,神色恍惚的答过了卷纸之后,无精打采的跟在郝采薇的屁股后面回家。

已经是入冬的季节,天空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洋洋洒洒的飘起了雪花,飞溅在林素素的脸上,冰冰凉的很舒服。

郝采薇拉着林素素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踏雪而归的她们又遇见了十字路口。林素素茫然的站在街口,握紧了郝采薇的手指,感受着她指尖的冷意,然后心口突然的难受了起来。

今天是周一。可是她没有收到那封信。

林素素想放声大哭一场,可是理智告诉她,如果她哭了,代表她真的输了。她不能输,她也输不起。

郝采薇双眸放空的看着蹲在地上脸色苍白的林素素,只是沉默着。

林素素执拗的想,她们已经是见证过生死的人了,她们有权利去爱恨情仇一番。她们不再是小孩子,她们要自由,要爱情。她们要的不多,真的不多。

蒋老师寻找到这两个孩子的时候,她们两个差不多已经被冻成了冰块,却执拗着怎样都不肯回家去。郝采薇的父亲狠狠地甩了郝采薇一个耳光,林素素发疯了似的跑到郝采薇身边,将她抱在自己的怀里。

蒋老师死拖硬拽的将两个人分开,郝采薇的父亲作势又要打自己的女儿,蒋老师蹙眉将郝采薇的父亲欲落的巴掌给挡开了。林素素心疼的抱着郝采薇站在雪中。

郝采薇于是哭了。嚎哭了出来。

那天晚上,郝采薇住在了林素素的家里。

那天晚上,郝采薇对林素素说,我可能要走苏琪的后路了。

那天晚上,郝采薇对自己说,爱一个人,有错吗?

林素素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身边的郝采薇。是该狠狠地骂她没有出息,还是该抱着她哭泣,说不要离开。

可是,无论是这两条路里的哪一条,林素素清楚的相信,这些都不是她们在青春期里需要的。她们要的,是这个世界所无法给予的自由。

郝采薇最终还是走了。她笑着对林素素说:“你家太温馨了,我呆着不习惯。我看啊,我还是回我自己的家去吧。”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要走,林素素不能帮郝采薇决定什么,所以她只能含泪送走了郝采薇,然后将泪痕抹掉,回到自己的书桌上,继续之前没有做完的题海。

高二寒假的第一天,当林素素翻开昨天发放下来的数学作业本的时候,那一封散发着淡淡柔光的信笺安静的沉睡在本子里面。依旧是熟悉而陌生的楷体字,依旧是她最喜欢的蓝色情调。可是盘踞在心头的哀伤,浓浓的,再也散不开了。

林素素没有问郝采薇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就像是一只躲在沙漠里的鸵鸟一样,将自己的脸埋在沙堆里,然后告诉自己,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当然不可能没有发生些什么事情。因为真的很难再看见郝采薇开怀的笑容了。

如果说这段青春期里发生的这些事情,之所以很难忘记,不是因为它有多么的美好,只是因为它,痛彻心扉。

林素素是不久之后才知道郝采薇这件事情的。也很可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高二下学期一开学,蒋老师便烦躁的在办公室和班级里不断的穿梭。林素素一直以为地理课被无限期的拖延了下来,许是新学期、新气象,马上升高三的原因,可她不知道的是,这里边还有郝采薇的事情。

郝采薇喜欢江昊,这件事在林素素这里已经不是很新鲜的了,可是对于旁人来说,这等于就是亚当和夏娃偷吃了禁果,羡慕嫉妒恨的一件事情。

学校的校规里明确写明了,不许谈恋爱。而他们忘记了,恋爱对象的范围真的很广,他们没有明确标明到底是不许学生之间早恋,还是师生之间的爱情。

郝采薇管自己心底的暧昧叫做爱情。可是很显然的,她被自己的爱情伤的很深。

原本人家郝采薇没有明确表示过自己对那个谁谁谁有意思,可是保不齐那不开明的父母给捅到了校长面前去。校长见着那对义愤填膺的父母,觉得这件事情虽然有那么一点点的小题大做,但还是把教地理的江昊老师给叫到了校长办公室里来。

郝采薇父母的做法一下子就激怒了校里面所有的学生和林素素的老妈蒋老师。

学校里的学生觉得这样下去,自己的父母保不齐哪天也抽查了自己的日记本,然后丢人现眼的跑到校长那里跟校长嚷嚷自己的孩子喜欢上了谁谁谁。

而蒋老师的愤怒更加具体点了。她从一开始便知道这件事情,为了不让影响扩大化,蒋老师一方面要收集证据证明郝采薇真的跟江昊老师恋爱了,一方面还要安抚闹腾了半年了的郝家父母。

矛盾在高二下学期春暖花开的那天爆发了出来。

校长让蒋老师将郝采薇叫到办公室里来,蒋老师便铁青着一张脸将郝采薇从课堂上提走了。压不住课堂的语文老师只能看着底下乱成一锅粥的学生,抻着个脖子吼了一句话,然后下面的学生都安静了下来。

语文老师吼:“只不过是个早恋的问题,你们至于兴奋成这个样子吗?”

当时底下的学生们立马安静下来了。倒不是因为这位像是生活在古代的老师说的有多么的正确,而是她的形容词让学生们狠狠地震撼了一把。

梁周忧心忡忡拍了拍林素素的肩膀,问道:“采薇不会有什么事情吧?”

这句话扎扎实实的问错了人。林素素只好忍住心中的恐慌,摊开握紧了的拳头,数着掌心里留下深深浅浅的月牙痕迹,然后止不住的颤抖着。

林素素很怕郝采薇会做傻事,会像苏琪一样选择自由落体在她的面前。

苏琪。苏琪。

梁周见着林素素神色不太好,便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曹旭,使了个眼色。曹旭怔愣了一下,忸怩的走到郝采薇的座位上座下,刚想说些什么,林素素却冷不丁的开了口。

林素素说:“那是郝采薇的位置。”

曹旭的身形一凝,还未等说些什么的时候,自己已经败下阵来。这个意识叫曹旭有些沮丧。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梁周见曹旭的神色不太对劲,暗叫一声不好,便强笑了两声对林素素说道:“你也别太担心了,毕竟这件事说大不大不是?”

林素素苍白着脸色将梁周看着,视线在触及到梁周略发显得狼狈的脸颊时,泪水喷薄而出,迅速滑落的泪珠滴落在她的手背上,然后浸湿了她的前襟。

突如其来的泪水将梁周弄的尴尬不已,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才好。曹旭细心的从自己的书包里抽出纸巾来给林素素擦拭了泪痕,只是那泪水却好像是越擦越多似的。

郝采薇是顶着一张大笑脸从校长办公室里走到班级的,彼时的林素素还在抹眼泪。郝采薇见着林素素的泪痕,还待笑着说两句话,泪珠却先噼里啪啦的掉了下来。

学校的处理意见很快就随着郝采薇的归来而被蒋老师带到班级会议上来。蒋老师冷着嗓音对大家说,江昊老师自动离职。

郝采薇在听到处理意见的时候,无精打采的眸色里多了一层灰蒙蒙的色调。林素素想细细辨认的时候,那双眸子却空洞了起来。

因为经历过了苏琪的事件,学校方面对早恋的学生已经不会罚的太重了。可在学校眼中的理所应当在学生眼中,那就是侮辱。蒋老师面无表情的在班级会议上对郝采薇宣读了关于她的刑法。

在全校面前执行一个星期的自我检讨,期间要用所有的课余时间打扫女生厕所。

林素素曾经在无数次的梦醒时分,咬牙切齿的将校长骂的是狗血喷头。可是就算她心中再有怨恨,在校长的面前,她依旧还是好学生里拔尖的那位。

郝采薇的事件在学校里被传的沸沸扬扬的,在那个被称为噩梦的一个星期里,林素素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看,又一个苏琪。

那段时间里,相濡以沫的两个人因为疼痛而越发的紧密了起来。女孩子的世界里不再有单纯的甜蜜快乐,她们曾经的无话不谈演变到了现在,竟凝结成了浓浓的沉默落在她们的心里,清洗不掉。

林素素曾经试图忘掉过那段记忆,忘记这段岁月带来的悲伤,然后她把这个计划告诉了郝采薇。郝采薇站在主席台上张开双臂迎着春风,笑着问林素素:“为什么要忘记呢?只有疼痛,才能让我记住他的模样。”

彼时的她们不知道,在她们父母的年代里,曾经有一部片子的名字,叫做《爱情的牙齿》,那里也曾经说过这样的一句话。

我可能会忘记你的模样,只有疼痛,才能让我想起你。

夏至未至之时,爱情的伤痛并没有阻挡学校里组织的各种补习班的脚步。郝采薇渐渐恢复了以前活泼开朗的性子,只是带点婴儿肥的脸颊却冒出了尖下巴,凸显的双眸越发的突出无神了。

郝采薇总是开玩笑的对林素素说道:“这可好了,不用再节食减肥,就可以瘦到这种程度。素素,你看看我,是不是比以前好看的多了?”

羸弱的林素素笑的并不如郝采薇想象中的那样开怀,甚是可以说虚弱的很。

那时的郝采薇并不知道,这段日子里发生的这么多事情给林素素的心里带来了多少的阴影,以至于很多年之后,她依旧纠结在苏琪的离去的噩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