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每周一的信笺还是按时送到了林素素的手中。也可以算的上是风雨无阻了。

郝采薇羡慕的将林素素看着,小声说道:“这个人可真是够执着的。”

林素素苍白着脸颊点点头,沉默着从信封里抽出那张蓝色的信纸。上面依旧是被眷写的很漂亮的楷体字,一笔一划的力道证明书写的那个人真心的程度。

之前的信封里都只是写了一些爱情诗词之类的,可这一次的信上面却只写了一句话。

我喜欢你的这个秘密,除了你,谁都知道。

心一阵阵的抽疼。那种感触就像是在慢慢回忆着苏琪在空中飞翔的凄婉哀伤,更像是被人拿着一把小锉刀一点点的将冰冷的心搓成粉末状。

早恋,这在这个世界是不被允许的。

如果说偷吃了禁果的亚当和夏娃只是被上帝贬到了人间反省的话,那林素素还是比较喜欢用东方的神仙作比喻,毕竟中国古代也是有那么多凄凉的爱情故事的。

郝采薇怀揣着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野段子说给林素素听。她说:“素素,你知道吗?原来玉皇大帝啊,是一个小人来着!他偷了姜子牙的玉帝之位,害的姜子牙无处可去,自己也落得个诅咒,说玉帝家族里,男的背叛、女的跟人私奔的命!你说好笑不好?”

林素素很想配合着笑一笑,可是她就是笑不出来。

世人总是喜欢用自己的语言来破坏掉仅存在这个世界上应该被保护的那么一点幻想。他们用尖利的牙齿撕碎开事情的真相,然后蚕食掉所有的美好,却理直气壮的将那段灰色的回忆丢给旁人,告诉别人,你所崇拜的东西就是这个鬼样子。

郝采薇现在已经恢复到了之前没心没肺的状态了,嬉笑怒骂着的她比平日里看起来还是要脆弱很多。也许等到她真的不需要伪装的时候,她才会发现自己曾经以为的盔甲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时间不会因为你发生了些什么就停滞不前,相反的,它们会走的更快,飞快的掠过你的世界之后,再也不回来了。

夏天在知了短促的声音里悄然而至。挥汗如雨的学生们紧挨着坐在一间小教室里埋头苦学着,嘈杂的声音怎样也掩盖不了知了不耐烦的催促声。

高二的生涯也快要结束的时候,继郝采薇的师生恋事件,又爆发了几件惊天动地的恋情大公开。学校里的老师如今看学生都跟防贼似的,只要看着男生女生肩并肩坐在一起,那立马就是写检查、开班会、找家长。

学生们被学校发了疯似的做法很不以为然,依旧我行我素着混日子。

许是因为这种无所谓的态度终于激怒了连日来被早恋问题围困住的校长,他狠狠地一拍桌子,大声吼道:“加强戒严!”

教导处主任为了讨好校长,便进言道:“我看现在的男生女生都早熟的很,不如咱们这次就彻彻底底的将这些坏了一锅粥的老鼠屎早点被发现,也好早点治疗,省的后患无穷啊!”

校长蹙眉将教导处主任看着,问:“你想怎么做?”

“校长,你看,咱们与其这样捕风捉影,不如直接搜查证据。临时突击,检查书包。”

教导处主任的做法虽然很偏激,但是成功的捕捉到了林素素这条大鱼。

周一那天,林素素照旧收到了信笺,习惯性的将信封拆开,细细品读了起来。不知道是命运的捉弄,还是教导处主任收到了什么风声,直接来她这里收获“果实”来了,那封信被当成证物递交到了校长的手里。

校长满脸铁青的坐在沙发椅上读着从教导处主任那里没收的信笺,林素素只是安静的站在办公桌的对面,思绪恍惚了一下。

那个夏天,那个时候,那位安静的天使,也是这样无悔的站在办公桌前的吧。

蒋老师是第一时间抵达到校长办公室的,从来都是一脸面无表情的她此时此刻却显得很是慌乱。林素素侧脸将自己的老妈看着,分明的从慌张的神情上品读到了恐惧。

那是林素素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神色。就像是蒋老师从来没有见过林素素此刻的放松。

校长生气的将手里的信笺扔到不远处的桌子上,怒吼的声音就像是盘踞在森林里的老虎,威慑着所有的臣民。

林素素本该害怕的,本该畏惧校长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的。可是,在信笺被没收的那一刻,她突然发现盘旋在身上的不安慌张,都随着那信笺的飘落而尘埃落定。

那一瞬间,她真的觉得身心轻松了很多。

蒋老师站在林素素的身前陪着自己的女儿挨骂,林素素心不在焉的将校长看着,心中疑惑,怎么校长就这么闲的有空,来管这种没有办法禁止的事情呢?怎么就蠢到跟天上那试图断情绝爱的王母娘娘一个思想呢?

校长张牙舞爪的样子很是滑稽,他恶狠狠的问着林素素:“这情书是谁写给你的?”

林素素以沉默对抗着。

然后校长的怒气更重了,他转脸对蒋老师说道:“这件事情,你作为她的班主任加家长,你有权给学校一个交代!你回去写一份深刻的检讨书,然后在全体学校职工和学生面前做深刻的检讨。对了,你还要负责从你女儿嘴里问出来,到底是谁写的这种下贱的情书来!”

林素素被校长逼出了怒气,她顶撞着校长说道:“校长,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不是我妈的错,你凭什么罚我妈啊?再说,这信上只是写了几句话而已,没指名没道姓,又没有做错事情的我们,凭什么就要被你一棍子打死不得翻身啊?”

许是因为后面说的话太重了,连蒋老师都扭脸呵斥着林素素。林素素一反往日的乖顺温存,站在那不太让人信服的校长面前,终于露出了隐藏在肉团里的爪子。

她被激怒了。

可是林素素忘记了,跟所谓的大人们对抗的后果很严重,尤其是跟有权利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大人争吵,更是难以磨灭的罪过。

校长将林素素从自己的办公室里拽到了主席台上,黝黑的脸颊看不出来是被气的,还是因为他的权威遭到了质疑而恐慌的。只不过,无论是从哪个方面讲,林素素这次都不会有好下场了。

被迫站在主席台上林素素顶着全校所有人好奇的炯炯目光无谓的高昂着头颅,明明是个败下阵来的士兵,却搞得像是刚打完胜仗归来的将军。

蒋老师随着校长走到主席台上,试图将自己的女儿从校长的手里解决出来,可是那校长也执拗的很,非要林素素指出谁是给她写信的人。

郝采薇仰着头将林素素看着,那苍白的脸上被泪打湿。她冲着主席台上的校长吼叫道:“放开她!你们没有权利这样做!”

“你们这是在侵犯学生的尊严!”那声音分明来自曹旭的方向。

校长怒吼道:“如果今天林素素不指出那个人是谁,这件事就没完!”

梁周从一旁走上了主席台,冷着一张脸说道:“那信是我写的。”

林素素瞪大了眼睛将梁周看着,嘶哑着嗓子吼道:“你疯啦?不是你做的,你干嘛要承认啊?梁周,你脑袋被驴踢过吧?”

蒋老师下意识的向梁周那边挪了挪,小心翼翼的问梁周:“真的,真的是你写的?”

梁周粗着嗓门对校长吼道:“那些信都是我写的!我承认了!你能拿我怎么地?”

校长松开了林素素的胳膊,然后咬牙切齿的走到梁周的面前,吼道:“我是不能拿你怎么地!我告诉你,你被开除了!立刻给我从这里滚蛋!滚!”

蒋老师愣了一下,惨白着一张脸拦在梁周的身前,求情道:“校长,这也没多大的事……”

一句话还没说完,郝采薇却尖叫了出来。

“素素!”

梦魇时分,自由就像是在触手可及的前方,它化身成了棉花糖,甜甜的味道吸引着人们入了地狱。林素素不禁一次为了吃到棉花糖而从悬崖边上坠落了下来,起初她是害怕着从梦中惊醒过来的,可是次数多了,她便也忘记了害怕是什么滋味。

那时候,苏琪总是会出现在林素素的梦中。依旧安静的两个人没有太多的交流,只是临风站在教学楼的顶层,双臂就像是欲展翅飞翔的翅膀,轻轻扇动着,身体却自然而然的坠落下去。

林素素绝望的站在主席台上,看着发疯了似的校长抓着梁周的胳膊不放开,泪水弥漫上来的瞬间,想起了飞翔在空中的苏琪。

原来,自由也是被逼出来的。

从主席台上义无反顾的蹦下来的时候,林素素突然爱上了这种自虐的方式。风在她的鬓角旁刮过,留下了一道嫣红的痕迹之后,潇洒的离开了。

“素素!”

郝采薇的声音在林素素的耳边回荡着,一遍一遍,焦灼而又心疼万分。

在这个时候,林素素却笑了。笑着笑着,疼痛就像是趁机攻入的敌军,肆意破坏着她所有的感官,直到那锥心的痛楚遍布了全身,她又不可遏止的想起了苏琪。

那个女孩用自己的生命保卫了自己心爱的人,而她也付出了一条腿来保全自己的朋友。

林素素断了一条腿。医生告诉蒋老师,打上石膏就没有什么事情了。

郝采薇哭哭啼啼的坐在林素素的病床边,蒋老师身心疲惫的让郝采薇先回家去,郝采薇却抱着林素素的床脚说什么都不走。

梁周和曹旭因着蒋老师发话了,没法像郝采薇那样耍赖,便早早的回了家,却再也没有心思做那些枯燥无味的题目了。

知了的声音越发的冗长,挑拨的人们心中都不安分了起来。林素素断裂的骨头因为在生长的缘故,痒痒的,却因着石膏的阻隔,说什么都挠不到。

郝采薇渐渐地从林素素的激愤情绪里走出来了,只要有时间便会来找林素素玩儿,字里行间里不再流露着难以言语的悲伤。这时候的林素素才知道,郝采薇,那个天真开朗的女孩真的回来了。

因着林素素在广场上那么一闹,弄的整个学校的教职员工和各个年部的学生都知道有这么一位敢于挑战权威的高二女生。郝采薇在跟林素素形容这些的时候,神情色彩竟是以认识了林素素这样的朋友为荣。

有一次,郝采薇将削好的苹果递给了林素素,然后很羡慕的说道:“你当时真的很勇敢。哎,我怎么就不明白了,你这笨蛋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自虐倾向,开始喜欢学苏琪跳楼了啊?”

林素素大口咀嚼着苹果,含糊不清的顾左右而言他:“那变态校长怎么样了?”

郝采薇拿起一个苹果也啃了起来,说道:“咳。你不提他,我都快把他给忘了。你说说,咱们命怎么就这么苦呢?摊上这么一位校长,真是够变态的。不过还好,咱们学校不仅有你这样敢于质疑世界的英勇战士,还有你那手段毒辣的老爹!”

虽然一直都是知道郝采薇的语文成绩不怎么优秀,但是听见她如此的形容自己跟林老爸,林素素还是忍不住的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了。

这件事情如果说跟蒋老师还有关系的话,还算勉强说的通。可是如果说这里面还有林老爸什么事情的话,那林素素就想不通这层关系了。

一个没忍住,林素素便问着郝采薇:“这件事情跟我老爸有什么关系啊?”

郝采薇诧异的看着林素素,反问道:“老蒋没跟你说过吗?”

“说过什么啊?”

郝采薇含糊不清的啃了口苹果,急的林素素差点用打了石膏的腿给这小妮子一脚。

“林老爸动用了他所有的关系,第二天的时候就让那位变态校长从那个位置上下来了。据说连那个狗腿子的教导处主任也没能幸免。”

林素素茫然的看着郝采薇,郝采薇无辜的缩了缩脖子,鸵鸟似的不再作声。

这件事情,终究还是被林老爸插上了一脚。

郝采薇将果核往垃圾桶里一扔,拍拍手起身要离开的时候,发现林素素无精打采的倚在床头,垂下的睫毛在眼窝处映成一圈阴影。

“素素,你怎么了?”

林素素苦笑了一下,说道:“采薇,你说我的世界,是不是很乱套?”

郝采薇怔了怔,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原本以为我的世界除了学习以外,不可能会有太大的波澜。可是在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跟这个世界抗争之后,猛然回首的时候,才发现,我所有的支援,只不过是仗着家里的势,造别人的反。”

林素素抬眼将郝采薇看着:“采薇,如果今天这件事情发生在没有家庭背景的任何一个人的身上,是不是就这样被那校长肆意侮辱之后,我们依旧忍受着等待,等到某个忍受不了的战士,将你我这样事不关己的人解救出来?”

郝采薇坐在林素素的床边,很难得的沉默不语着。

天边的火烧云卖力的扭动着自己的身子,试图让全天下的人都能看见那美丽的颜色。风从打开的窗户里被吹了进来,细心的吹走了白日里遗留下来的余热。

“素素,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郝采薇敛着眼睑,问道:“你相信那些信,都是梁周写给你的吗?”

林素素一怔,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郝采薇扭脸将林素素注视着,继续说道:“这些天,你没想过这个问题吗?还是,你本身就不愿意多去想这些事情?”

林素素确确实实是没有多想这个问题,那些所谓的情书是不是梁周写的,已经无关重要了。至少在林素素这个当事人的心中,那是不必要的。

“你想过吗?如果真的是梁周写的。你会怎么做?”

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个结果?为什么什么事情都要有一个结局?这些问题不是加减乘除,没有一个标准的答案的话,那为什么还要冲动的做出一些不必要的决定?

郝采薇留给了林素素一个疑问便从病房里出了来,林素素蹙眉想了一整个晚上,却依旧想不透这个疑问的答案。她只好放弃。

林素素的腿需要静养,便被蒋老师给搬到了自己的家里面去休息。趁着周日蒋老师休息的那天,林素素供出了所有的疑团,以寻求解答。

蒋老师慈爱的看着林素素,反问道:“你喜欢梁周吗?”

林素素一怔。这也是她没有想到过的问题。

她,喜欢着谁吗?

蒋老师叹了口气,继续问道:“你初三那年,据说是梁周把你绑头发用的皮筋弄断了,你却偏激的将头发给剪了。那时的你,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林素素硬着身子坐在椅子上,脑袋混沌一般,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我的宝贝,这些问题,你都没有想过吗?”

是的。她什么都没有想过,一直都是没有深思过,谁喜欢她的这个问题。

林素素试图从平行于这个世界的另外一个时空里寻找到答案,为什么她一定要因为谁喜欢着她,便要费脑筋的去琢磨这个人到底该不该喜欢。亦或是之前的某个行为,到底代表了些什么意思。

十七岁的花样年华,开始不断质疑自己,与这个世界。可是,多年后的林素素却更愿意用一个新词来形容那个高二的夏天。

一封信笺带来的一段血泪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