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眨眼之间,二十多个道人都走得干干净净。离石洞五丈左右的草地上,站着一个年老道人,身上道服甚是破旧,但双目神光外露,宛如两颗寒星。

他面上也流露出惊讶之容,望着那些亡命奔逃的道人们,双眉紧锁,似是用心寻思。

靖仇的惊讶更不用说了,要知道这位紫心老道人乃是昆仑派前一辈高手,看样子,刚才这个年长的道人一定是紫沙上仙了,四律真人他们见他出现,应该欢喜才对,就算这紫心上仙有点神经失常,不一定会出手帮助他们,却也不该惊惶至此,难道是他们围攻自己之举违犯门规,十分严重,所以大惊之外,急忙逃去不成?

正在寻思之际,紫心上仙已经举步走过来。靖仇迎将上去,躬身行礼,道:“上仙驾忽降,敢是因为此间的纠纷而来?”

紫心老道人霜眉一皱,答非所问地道:“贫道记得那一干人好像是我的徒子徒孙们,怎的一下子都逃走了?”

靖仇闻言忖道:“原来他仍然神智不清!”口中答道:“晚辈也不明其故,正想向前辈请教。”

紫心老道人眼睛一瞪,道:“我好像曾经见过你,哦,对了,你是那天和对敌之人,对不对?”

靖仇不管他是不是神经失常,仍旧恭恭敬敬地道:“老前辈说得是,在下是鬼谷门下西门靖仇……”

紫心老道人沉吟一下,若有所思地道:“鬼谷门……鬼谷门……贫道好像有个好朋友也是鬼谷门的……”

靖仇听他提起师门中人,恭声接口道:“先师是铁蓑渔隐西门辅。”

紫心老道人举手一拂白髯,道:“我与令师只见过数面。”他的神情似乎已恢复正常口气,举止中流露出一种出尘超俗的豪华风度。

紫心老道长接着道:“令师一向隐居东海之滨,我们睽别已久,不知近况如何?”

靖仇沉声道:“先师已于一月前被封于……”

紫心老道人轻轻啊了一声,惋惜地摇摇头。靖仇接着道:“我师叔是铁桨霜刀公山先生,老前辈一定见过的了!”

紫心老道人双眼一睁,道:“不错,就是他,想当年三门九派选出一队高手,同赴黑色十字会,那一役,所有助纣为恶的黑道豪雄全部丧生在我们七人手下,可以说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金兄的铁桨和那柄锋快霜刀都变了颜色,全是鲜血……还有那少林寺的云和道兄满口佛号,念诵个不绝,可是下手之际,又狠又辣……”

他停住口,面上飞越的豪情突然敛去,皱眉道:“贫道至今不解的是那十面阎罗武阳公一身武力,己达出神入化之境,若是拼将起来,我们最少也要合三人之力,才能抵挡得住那无量变化的诡毒杀手。然而武阳公却迟迟不出手,直到手下党羽全部被诛,七人合力对付他一个人之时,才拼命支撑残局……他为何不早点出手?难道他不喜欢那一群当代黑道高手,故意要葬送在我们手中?抑是他自以为能够赢得我们七个人的力量?”

这位老道长一面沉思,一面捋髯。于小雪拉一拉靖仇的衫角,低低道:“仇哥哥,你看紫心老道长虽是凝眸苦思,可是目光闪烁不定,此中必有隐情……”

靖仇讶道:“何以见得?”

于小雪道:“老道长岂非全然猜不出其中原因,但他似乎心中有所避忌,不肯向可能想得通的路去想……”

她停歇一下,接着道:“你不相信,不妨以一针见血之法,直接问他,要他无法自我瞒骗。”

靖仇道:“你的想法看法都比常人玄妙古怪,但是……为兄却不妨试上一试。”

他朗声道:“前辈暂勿苦思,晚辈胆敢请问一事。”

老道人从沉思中醒来,道:“你说来听听!”靖仇道:“老前辈寻思当年那武阳公一直不肯出手的疑问之时,可另有可疑之处,老前辈却不便从这条路上细究?”

紫心老人瞿然一惊,瞠目瞧着他。靖仇暗暗叹口气,想道:“小雪的念头虽然玄灵古怪,可是却颇有道理呀!”

老道人缓缓道:“你说得不错,但如果贫道往这一条路想去,就变成不义之人了……”

他长长叹息一声,接着道:“你既是公山先生兄的师侄,贫道跟你说说也不妨事!当日武阳公好像故意使自己陷入危局,自遭三门九派选出来的七个高手环攻,生死只是俄顷之间的事,可是他从我们七人现身之时开始,以迄被我们合力围攻之际,他一双眼睛,牢牢盯住峨嵋派的玉环仙子玉环道友,而到最后,他身负数伤,行将不支之际,却是从玉环道友那一面冲出重围,奔入那座死关之内。”

靖仇听得目瞪口呆,不敢做声,心中却暗自忖道:“照他这样说法、分明峨嵋派的玉环仙子与那老魔有什么不妥之处!哎,那怎么可能,玉环仙子乃是峨嵋派极负盛名的高手,听说虽是艳若桃李,可是冷若冰霜,又是出众之人,断然不会与那万恶的魔王……”

他想到这里,自己觉得对前辈大是亵渎不傲,连忙打住思潮。

紫心上仙拂髯叹息一声,道:“其时我们人人身上都多多少少负了一点伤,玉环道友忽然看出伤口都有绝毒,必须急求解药,但时间已经无多……”

靖仇双眼睁得大大,细听下面如何发展。

紫心老道人接着道:“玉环道友说,在这周围二十里路之内,长有一种异草,高达五尺,宛如七彩长虹一般,极是好认。但只有这一丛生长在附近,还有就是长于海外神山之上,我们找到这一丛彩虹草之后赶紧将草心摘下嚼服,因为只有那么一根草心,所以只能救活一人,加以时间无多,根本无法大伙儿一道走,只好分散找寻,各碰机缘。”

这位老道人凝目望着天空,满面悯然之色,似是想起昔年之事,不胜惆怅。

靖仇心中虽是急于想听下文,可是却不敢出言打岔,生怕自己一开口,这老道人突然不肯再说下去。

老道人长长叹息一声,缓缓道:“我们问明白只有三个时辰的时间,剧毒便发作。这还是我们大家功力深厚。才能将毒迫住,到三个时辰后才发作出来,如是旁的人,只怕一个时辰也支持不到,当下我们大家约定,不管找到找不到那彩虹草,都在三个时辰之后在东面十五里路的求仙峰上聚集,大家在临死以前,再见一面。”

他停住口,突然像想起什么事似的,瞠目出神。

过了一会儿,靖仇实在忍耐不住,开口道:“老前辈,你没有赴约么?”

紫心老道人不说地望他一眼道:“谁说的,想我们这一干人没有一个不是当世的豪杰之士,千金一诺,说过要在求仙峰上见面,自然非践约不可!”

靖仇紧紧接口道:“对不起,晚辈失言了。敢问老前辈那位峨嵋玉环仙子可曾赴约了么?”

紫心老道人道:“她是第一个到达求仙峰上之人。不过……不过少林寺的云和老禅师却一直没有抵达那求仙峰头……”

靖仇道:“这就奇了,二十年来晚辈也未曾听说云和老禅师的下落,这一次晚辈前赴黑色十字会时,在路上众人谈起昔年之事,少林寺的冰峰大师坦白告诉大家说,名列少林两神僧之一的云和老禅师二十年来一直不曾返寺。”

紫心老道人缓缓道:“我正是在寻思此事,要知当日我们三门九派一共七位高手之中,大家心中有数,论起武艺高强,功力精深的话,要以云和老掸师为最……假如这位神僧在场的话,那一次的龙争虎斗绝发作不起来!”

靖仇大讶道:“听老前辈口气中,似乎后来你们曾经动手搏斗?”

紫心老道人哼了一声,道:“贫道这样说过么?”

靖仇心中想到:“不好,这位老前辈要关起话匣子了……”一面想口中却应道:“老前辈没有亲口说出,是晚辈自己猜测之言。”

紫心老道人道:“你只是个年纪轻轻的人,最好不要妄测前辈们的事。”他说话之时,自有一种威严气度。

靖仇躬身抱拳道:“老前辈说得是。”

紫心老道人又陷入沉思之中,于小雪轻声对靖仇道:“小妹听江湖上传说,那三门九派推选的七位高手,二十年来都未曾在人间见过一面,尽管三门九派之人守口如瓶,少林、峨嵋、华山等门下弟子提及此事时,都说是这些老一辈的高手们均在深山隐修,可是二十年来从无一人现身露面,这话到底有没人相信?”

她的声音虽低,可是紫心老道人却似乎都听到耳中,蓦地抬头向天,大声道:“江湖上之人以为我们七人到哪儿去了?”他的话虽是紧接着于小雪的话而发,但眼睛却不瞧她。

靖仇身为三门九派中人,自然也不知道江湖上的人对这七位前辈高手作何猜测,心中也想知道,故此定睛望住于小雪。

于小雪柔声道:“江湖上传说纷坛,与三门九派没有仇怨的人相信二十年前赴黑色十字会的七位高手虽然将武阳公迫入死关,但七人也身负重伤而死!另一个说法是:有些与三门九派结有仇恨的,则深信七大高手尽被武阳公击毙,而那武阳公也负伤在身,惟恐三门九派继续派人侵袭,所以自己封闭死关。”

紫心老道人朗声道:“不对,贫道已经说过,武阳公实系在我们七人围攻之下,无法支撑危局,等我们身上剧毒发作,是以逃人天下皆知的死关之内……”

于小雪立即接口道:“然则老前辈乃是取食过彩虹草草心,所以解去剧毒,活至今日。其余的几位却因毒发身死,是也不是?”

紫心老道人冷冷一笑,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简单不过了——“

于小雪躲在靖仇背后,不让那老道人瞧见,接口道:“难道老前辈你没有服食彩虹草草心,居然活了下来?”

紫心老道人道:“贫道从来未服食过彩虹草草心,你瞧我可曾死了没有?”

靖仇一直搭不上口,这时急忙插嘴道:“敢问老前辈,你们七位之中,可有人见过那彩虹草?”

老道人道:“我等尽皆见过,那丛彩虹草就在求仙峰对面的天屏峰峰顶,这种异草果真是高约五尺,叶如水仙,但比水仙长得多,而且七彩缤纷,十分悦目!”

于小雪道:“哪一位前辈服食了这种彩虹草草心?”

老道人摇摇头,道:“谁都没有服食过,我们六人在求仙峰顶会齐之后,华山的屠龙师太是最后到达。”

于小雪道:“老前辈等一等,你们一共是七人联袂前赴阴凤崖黑色十字会,怎的刚才却说六人?”

紫心老道人点点头,道:“这又是个不可解之谜,少林寺的云和老掸师在阴凤崖上分手之后,没有到求仙峰与我们会聚,其后我们曾经找了一阵,也没有找到……”这位老道长湛湛眼神之中,突然又露出混乱的光芒,似是清醒以后,往事想得太多,神智又渐渐错乱。于小雪轻轻叫声”不好了!”靖仇为之一怔,回头道:“什么事?”目光到处,只见这个美丽的少女眼中闪动着智慧的光亮。一点不像平日那么胆小心慈的样子。

靖仇心中大感惊讶,觉是她这副样子似是曾经见过,用心一想,突然记起前日在汉水江边,她要跟那武宫主斗智之时,曾经现出这种机锋智慧的样子。

于小雪指一指紫心老道人,又迅快作个手势,表示说那位昆仑高手快要发疯。靖仇低低道:“谁晓得呢?”

于小雪迅快打几个手势,靖仇这一回可不知她意思何指,不由得剑眉一皱,茫茫地望住她。

她连比两次,靖仇还是糊里糊涂。于小雪伸手掀住他的耳朵,拉到嘴边,低声道:“这位老前辈大有用处,小妹这就诈作晕倒,你可趁他心智尚未全失,请他出手救治,等他俯身诊视时,你已贴住他身体,可即出手点住他的穴道。”

靖仇听完之后大惊失色,道:“这怎么可以,他是……”底下前辈高人四字还未说出,于小雪已经推开了他,向左方草地上奔去。靖仇疑惑万分,大声叫道:“小雪……小雪……你上哪儿去?”

于小雪奔出十多步,突然一跤跌在地上。身躯挺直,动也不动。

靖仇愣一下,忖道:“我还未曾答应她,她就做了。”那位紫心道长目光闪闪,向于小雪望去,眼中神情带着万分迷乱。

沉寂了片刻,紫心上仙袍袖一拂,举步向于小雪走去。靖仇生怕老道人发起狂性,伤了小雪,连忙也跟过去,只见那老道人弯腰俯身拉起她一只手腕,诊察脉息。

这紫心老道长是昆仑老一辈中的高手,不但武功奇高,而且懂得医术。他明知虽是快要神经错乱,但恰恰这时于小雪突然奔跑,忽又跌倒,这一来使他心神一分,反而恢复正常,定一定神之后,本着侠义慈悲之心,举步走去替她诊脉,瞧瞧是怎么一回事。

靖仇走到他身边,他已决定无论如何不能听于小雪的话,突然点住老道人的穴道。可是脚下却不知不觉向老道人身躯移去,垂下的右手已碰到老道人的腰部。

这时他只要反掌出指,立刻就可把老道人穴道点住,但他武功再高,这一下偷袭绝难解救。

老道人诊了一会儿脉息,皱眉道:“这位小姑娘六脉失调,体内有十六处大穴闭塞,如果是被武林高手所伤,已经死了十六次啦,哪得还有脉息?”

靖仇大吃一惊,想道:“我也算是当世武林中知名之士,但当日我玄关未通之时,要求自闭五处大穴都办不到,她怎能自闭一十六大穴?这等功行,除非已练到三花聚顶,奇经八脉均已打通之后,哪能办到?”

老道人又接着哺喃道:“贫道如果要替你施救,非施展本门玄力真火通关破穴大法不可,还得有千年参王或成形何首乌之类的灵药不可!唉,唉,贫道纵然拼着三年面壁苦功,但何处去找这等罕世难逢的灵药?”

靖仇更是听得呆了,只因这位得道全真的口气之中,分明已肯大耗真元,为她施展昆仑派名震天下不传之秘的玄力真火通关破穴大法,这种无上玄功施展之后,须得面壁三年,方能恢复元气。这位老道长对一个毫不相识全无渊源的人尚肯如此相救,可见得他侠义心肠实是出自天性。

他真想开口叫于小雪起身向这位义薄云天舍身救人的得道全真拜叩谢罪,谁知于小雪忽地睁开双眼,直直望住紫心老道长。

靖仇哼了一声,老道长已经讶道:“咦?你还能够睁开眼睛?”

于小雪嫣然一笑,道:“老仙人,我会不会死?”

紫心上仙面色微变,登时罩上一层寒霜。要知他此刻神智未乱,判断事物之力一如平时。而由于于小雪此举事出突然,是以全然不曾想到是诈。但此刻她这么一说,这位威震武林多年的高手登时醒悟她乃是自闭穴道。心中不禁烦恼,搭住她寸关尺上的三只手指,突然运出内力。

于小雪哟啊一声,娇艳如花的面庞上,泛起疼痛的神色。

紫心上仙冷冷道:“小姑娘如此作弄贫道,究竟是什么用意?”

于小雪向西门靖仇望了一眼,见他虽是靠贴住老道人,却呆立如木鸡,并不动手,心中不禁大为发急。要知于小雪深知那位老道长一身神功。已臻化境,举手投足之间,便可取人性命。是以他如果神智错乱,谁也挡不住。而她已从这位老道长口中听出一点端倪,此时务要把他制住,以免他发狂跑掉,不知去向。

但这许多道理一时哪能讲得明白,只好设法强迫西门靖仇动手。谁知西门靖仇直到这时,还呆如木鸡,芳心中真是又急又气。

她故意睁眼说话,引得那老道人气恼,好教西门靖仇有机可乘。岂知老道人看出她有诈之后,立运内功,扣住她腕脉之处穴道。这时不但真个动弹不得,体内那十六处自切的大穴也当真被他闭住,不能自开。这时她被老道人深厚无伦的内力一迫,但觉五腑六眼均皆奇痛难当。

目下仍有一线之机,她勉强忍住疼痛,呻吟道:“快点啊,时乎时乎不再来……良机一进,悔之莫及……”

西门靖仇剑眉大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明知于小雪催他赶紧下手,又知道她此刻痛苦难当,只要自己一出手,紫心上仙穴道被制,她的痛苦也就立即解除,可是心中踌躇,毕竟无法出手。

于小雪白玉般的额上沁出汗珠,口中低低呻吟,已经说不出话来。

西门靖仇长叹一声,举步绕到老道人面前,躬身抱拳道:“老前辈手下留情,容晚辈说几句话!”

紫心老道冷冷道:“你刚才如何不出手点我穴道?”

西门靖仇恭恭敬敬地道:“晚辈岂敢对前辈无礼!”

紫心老道嘿嘿一声,道:“量你也没有这个胆子!”

西门靖仇眉头一皱,但却先从于小雪面上掠过,忽然发觉她痛苦的表情已敛,登时知道紫心上仙虽然面冷口硬,其实心肠慈善,已经不运功力迫她。暗想这位老前辈的确是一代的高人,就算被他冤枉几句,也是值得忍受,便不做声。

老道人又道:“你们最好把隐情说出来,不然的话,我教她经脉闭塞,一身仙道从此散去!”

西门靖仇瞠目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要知于小雪究竟有何深意,连他也不明白,如何讲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