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观中甚是忙乱,一则白沙道长新任掌门,自然有种种仪式。二则今日阴风崖铁柱宫的高手们曾在昆仑山现迹,伤了七八个守在要道的弟子,故此,必须加强警戒。
是日清晨,白沙白霞率着十二名佩剑道人,奉着枯木真人的遗体直赴后山禁地。那禁地秘府规定除了昆仑掌门人以外,旁人不得进入。是以白沙道长亲自拖着师兄冰冷僵硬的遗体,当先奔入禁地。
他们踏入星沉谷中,只听一声猿啸,望影闪处,那头守山猿从树林中纵出来,落在众人前面。白沙道长脚步一停,沉声道:“把守要道的弟子们都没有见到西门靖仇和那女子踪迹,猿长老可得知他下落么?”原来这头巨猿已达两百余岁。是以昆仑派的道人上上下下都称它做长老。
那头巨猿低吼一声,扬爪遥指天龙湖边的长生岩,吼声之中隐隐流露出愤怒之意。
白霞真人厉声道:“什么?他们竟然闯入秘府之中?”白沙道长也怒容满面,道:“哼,我本想和他们好好谈一下,打探有关石师兄和三门九派其余的高手被杀的详情,现下却不能善罢干休了……”
白霞真人眼中闪动出奇异光芒,道:“师兄敢是有意将本门心法传授与他?”
白沙道长道:“这个却说不定,若他当真是得到三门九派高手推举,要他到各派修习秘传武功,以图对付铁柱宫老魔,愚兄也许会将本门武功心法,以及秘传剑术传授与他。我只想不通枯木师兄为何下令严禁外人登门?昨日清晨我们将西门靖仇赶出现外之后,我将此事向师兄禀报,他似乎有点儿激动,但终于决定不见他们,还要我们把西门靖仇赶出昆仑山去。”
白霞真人淡淡道:“枯木师兄的意思显然是怕见到西门靖仇之后,无法拒绝将本门秘传武功传授给他们!”
白沙道长点点头,道:“也许他是这么想,但我却不大同意。不过现下情势已变,西门靖仇居然闯入本门禁地秘府之内,罪不可恕。不管他有什么理由,都不能放过,更别提传以本门心法之事了!”这位性烈如火的昆仑高手自从昨夜当了掌门人之后,顿时变得老成沉稳得多了,似是这一夜的时间已将他的脾气改变了许多。
白霞真人面上微现笑容,道:“师兄如此决定甚是妥当,小弟觉得此人居然逃出铁柱宫如云高手的围攻,甚是蹊跷可疑。本门心法岂可轻易就传授与他?”
说话之时,那只遍体金毛飘拂的猿长老已经引领他们沿着天龙湖畔绕过那道飞瀑来到长生岩下。他们经行过昨日激战的宽浅洞穴,再向前走去,大约走了二十余丈,只见光滑的峭壁之下,有块巨如小屋的岩石突了出来。他们走到岩石的那一边,但见繁密灌木封住岩石另一边的角落。金毛巨猿首先伸出长臂,排开枝叶,露出一条狭窄通道,只见崖边有道门户,高约五尺,宽才两尺,若不是深知底细之人,万难发现在这繁密灌木后面,居然还有门户。
在这道狭窄门户之内,本来还有石板封住,开门枢纽就在崖脚下一个凹洞内,但此刻那道封门石板已经打开,没有关上。因此纵然没有巨猿通知,这刻也会发觉。
白沙道长命一个随行道人上来,将他的佩剑插在背后,然后向白霞真人说道:“敌人必是潜伺秘府之内,但格于本门规矩,不能带你一同入内。如愚兄在秘府中遭遇不测,你等到下午申未尚未见为兄出来,那时可召集本门四老及本观好手数人,一同入内查看。”
白霞恭谨应诺,眼看白沙道长捧住白本真人遗体,弯腰侧身钻入秘府之内。要知如若白沙道长在秘府内遭遇了不测的话,白霞真人自然不能再遵照本门规矩仍然孤身入内,否则敌人见一个杀一个,昆仑派所有的人可能都要死个精光。
白沙道长人了秘府之后,地洞陡然开阔,他站直身躯,首先倾耳倾听一阵,毫无异响。
心想这秘府之内共有九九八十一间石室,还有许多通道加串其间,地方既大,又迂回曲折,那西门靖仇及女子两人随便躲在一个石室之内,想找到他们还得大费工夫,岂能一人府就碰上他们?这么一想:心中疑虑稍减,便依照枯木真人留下的秘府图籍指示的地点走去。这禁地秘府原是昆仑派当代祖师埋骨藏骸之所,因此每间石室之内,都备好一具石棺。这份秘府图籍也是代代相传,接任掌门的人必须熟记心中,不得携在身上,以免遗失。
这秘府内的九九八十一间石室乃是按照九宫八卦方位筑造,是以寻常人误人的话,势难找到出口。但白沙道长熟诸这九宫八卦的变化,是以走来有如轻车熟路,丝毫不须犹疑迟滞。不久工夫,他已捧着枯木真人遗体走到秘府的中枢重地,却是一间高约两丈,方圆宽达十丈的巨大神堂。他一路经行之处,都十分黑暗,只能仗着夜眼及昆仑一件祖传照明之宝骊珠镯察看四周。但这神堂之内却在当中悬着一盏巨大吊灯,闪耀出微弱的光芒。
这盏吊灯的光线虽然暗淡,但在内家高手看来,已经光亮得足以明察秋毫!
神堂正面墙上安放着三清神像,右边供奉着开山祖师张三丰真人神位,底下是一张长型青石供桌,桌上摆着香炉等物。左边有个石架,架上堆放着不少小型油灯,式样与神堂的悬挂吊灯一模一样。
左边摆着三具石棺,棺盖因是盖住,是以不知棺中是否有尸骸藏置!
白沙道人双膝跪倒,将师兄遗体放在地上,先向三清神像及本门祖师行过大礼之后,接着抱起枯木真人遗体,起身走到石架旁边,勾起一盏吊灯。目光到处,忽然发现光滑雪白的墙壁上似是刻有图形和字迹,细细看时,乃是本门的一套修真术。
他吃了一惊转眼向四面墙壁望去,果然都有图形字迹,匆匆看了一遍,敢情本门的武功,不论是内功心法抑或是修行之术的招数,都洋详细细刻在四面石壁之上。
白沙道长想了一下,莫明其故,暗忖这禁地秘府虽是本门一大隐秘,天下向无人知。但到底不是奇凶至险的所在,若是被外人无意潜入,岂非势将本门武功全部学了去?
他接着想起本门镇山之宝”沉沙古剑“原来供放这间神堂之内,怪不得轻易失去。到底前代祖师何故如此大意?他越想起不明其理,当下决定将枯木真人的遗体先行放置好,再来研究。
这间神堂共有三道门户,白沙道长熟研本门九宫八卦之术,自是不须迟疑,径从左边门户出去。他左一转,右一转,穿行过十余间石室,最后在一间石室停步。这间石室就像其余的石室一般无二,四围都空空洞洞,有两道门户,当中放有一具石棺。
白沙道长一只手抱住师兄遗体,腾出一只手,搭在棺盖一端的环洞中,用力一掀,将棺盖揭开。但觉一阵沉香香味扑入鼻中,此时棺中甚是黝黑,他伸手人棺摸索一下,原来棺底有一层厚厚的木板隔住,这阵沉香香气就是从木板上发出,只不知这块木板是沉香木抑是四周嵌着沉香木条。
他把枯木真人放置在棺中,然后取出火拆,将吊灯点燃,挂在一根由顶室垂下来的钧子上,那位置恰好是在石棺上面五尺左右。这披垂钩的绳子不知用何物所制,黑得发亮,似乎不易腐朽。
灯光照亮了石室,一阵空虚寂寞之感袭上白沙道长心头,低头看时,只见师兄枯木真人僵本地躺卧棺中,益发显得孤凄寂寞。
他双眶中涌出泪水,洒落在颔下黑髯之上,低低道:“师兄从此仙逝,本门的艰危大任落在小弟双肩。唉,小弟哪里比得上师兄沉毅机智,恨只恨师兄不能恢复正常,不然的话,本门在师兄真心全力领导之下,定能昌大发扬,重振昔代雄威……”
他的声音十分悲枪,在这静寂如死的地方,更有一种阴森凄凉的意味。
此时他心乱如麻,随手将棺盖盖上,在那棺盖的两端,却有一支粗如鸭矿的光滑石柱横伸出外。
他将棺盖盖妥之后,运掌一拍那根石技,顿时嵌入棺内,将棺盖牢牢闩住。他连拍两掌,两边石柱都嵌入棺中,外人如果不知底细,除非将石棺砸碎,否则绝难揭开棺盖。那枯木真人临危之际,曾经吩咐白沙道长不要将棺盖钉死,但白沙道长此时心情悲锄烦乱,却忘了师兄的吩咐。
他恭恭敬敬向石棺行过大礼,然后举步出室,心想鬼谷门西门靖仇和那女子虽是潜入这秘府之内,但这九官八卦方位最易迷失方向胳径,谅他们万万难以到达神堂,必定还在外面那几十间石室之内打转,便放步疾奔而去。
白沙道长深知对方武功高强,昨日他就曾经被西门靖仇一招擒拿手法制住,是以哪敢大意,不但极力放轻脚步,而且将背上长剑掣出,横持手中。
他抄正路穿出外面,然后才逐室搜寻,不久工夫便查看过二十余间石室。他突然停步寻思道:“这秘府之中共有九九八十一间石室之多,除了神堂以北的十余间石室棺中存放着历代祖师仙骨之外,其余的石室都放着空棺,如若对方藏身棺内,贫道如此找法,一辈子也查不出来!这事亦须出去与白霞师弟商量一下才行……”
此念一生,立刻离开这间石室,步声远去了之后,室中的棺盖轻响一声,缓缓移开,接着一个女子从棺中坐了起来。喘息了一阵,低头道:“仇哥哥,那道人走啦!”
石棺中透出衰弱无力的声音道:“你小心点,说不定他正在附近搜查……”
那女子摇摇头,从衣服下面向胸口中扯出一条链子,链子上有颗珠子,此时发出青蒙蒙的光华。她借那珠子微光向棺中望去,只见一个面如冠玉,器字俊逸的年轻男子正也睁目瞧着她。
这一男一女不消说也知是西门靖仇及于小雪,他们昨日下午是由于小雪抱扶西门靖仇想找个小洞埋藏尸骨,正当于小雪不支之际,西门靖仇忽然醒来,恢复了一点气力,两人互相倚扶着向前移动,不久就绕过那块凸出的岩石。
这时忽然听到猿啸之声,于小雪惊道:“仇哥哥,仇哥哥,那巨猿快要赶来啦!”
西门靖仇道:“唉,愚兄死不足惜,但连累小雪如此青春年少就丧生荒山之中,实在不安!”
于小雪道:“仇哥哥怎可如此说法,我们情如骨肉……噫,仇哥哥,这树丛下面怎会留下人的脚印?难道是灌木之后竟有秘密洞穴么?”
西门靖仇听到”情如骨肉“四字,正想开口要她说出她身世的隐秘,但她接下去的话,又使他忘了此事,低头看时,只见一片茂密的灌木底下,果然有个足印,深达三寸。正自茫然不解,于小雪已打量过形势,道:“我明白了,这个足印正是深请武功之人强行分开枝叶时脚下使劲时留下,后面必有去处无疑,快钻进去瞧瞧……”
西门靖仇半信半疑,他此刻不但气力全无,最惨还是身上的阵阵侵肌蚀骨的奇寒,只要山凤轻轻拂过,他就冷不可当,痛苦万分。当时也无力阻止于小雪冒险。只见她蹲在地上,爬了入去,便也用尽气力跟她爬入。
于小雪在前面喜叫一声,接着一阵隆隆响声传来,似是石块移动,卑水仙一面向前爬去,一面道:“仇哥哥,这里面有道门户,小妹已经找到枢纽,打开门户啦……”她已爬入门内,回头一看,忽见西门靖仇后面出现那只巨猿的狰狞面孔,不由得骇得尖叫一声。原来那头巨猿也是伏低身子,在两丈外瞧着他们的动静。那头巨猿深知西门靖仇的武功高强,因此不敢迫得大近。
西门靖仇用不着回头去看,已知道她何故惊叫,这时若然前面无路可走,他倒没有爬走想头,最多一死了之。但前面已有生路,四肢陡然不知从何而来生出一股力量,加快向前爬去。眨眼间已爬入那道窄门之内。他们进去之后,才发现地势陡然宽阔,更加害怕那头巨猿挤进来,连忙互相搀扶着向前奔去。
只走了一点路,西门靖仇就支持不住,几乎站立不稳,更别说奔走了。于小雪在他耳边道:“仇哥哥,这里面是按照九宫八卦方位布置,你跟我来……”她拉住他闪入一间石室之内,西门靖仇实在不支,倒在坚硬冰冷的石棺上面。于小雪向室外瞧看了一会,道:“真是天可怜我们,那只该死的巨猿竟没有追入来。”
她说时已扯出项链,那颗珠子照明之下,但见西门靖仇一动也不动。趴在一具石棺上面。
于小雪大惊失色,连连叫道:“仇哥哥,仇哥哥……”
西门靖仇心中明白,只是默不出声,但觉身下那具石棺奇寒奇冷,身子贴在上面,想赶快离开而没有丝毫气力,只是顷刻工夫,骨髓几乎已经凝固,阵阵寒气也袭上心头。在这死生一发之间,他突然悟出保命疗伤之法,只是如果仍然爬不起身,那就只等寒气攻入心脏,便自僵死。
于小雪叫了好几声,见他不回答,连忙伸手扳起上半身,这时才发觉他嘴唇发紫,颤抖不休,一望而知他正处身奇寒奇冷这中,是以既不能言语,也不能动弹。
她以为西门靖仇已经没得救,悲恸之下,抱住他身躯,饮泣不已。过了不知多久,西门靖仇身躯动弹一下,有气无力地道:“小雪……找一处不是石头的地方让我躺下……”于小雪大喜,收住泪水,道:“哎,原来仇哥哥还活着,好,我们且到别处瞧瞧……”
这时她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气力,把西门靖仇拉起,半扶半抱地走出这间石室。不久工夫,他们已经走过十多间石室。于小雪心中暗惊忖道:“我早就疑惑这处秘府之内的石室乃是用以安葬昆仑派掌门人,现下看这情形,果是不差。若是照九宫八卦之相,应是共有九九八十一间石室。但若果间间石室都是这种样子,就无法找寻到不是石头的地方让仇哥哥躺下?”她心下踌躇,脚步便放慢许多。忽地力量不足,两人同时倾侧,她连忙伸手扶住石棺,却把棺盖推动,移开了一角。于小雪心中一动,连忙用珠子照着,只见棺内底下的一层乃是木板,隐隐透涌出沉香之气。
她暗叫一声天可怜见,满心欢喜,伸手将棺盖揭开,然后托住西门靖仇两肋,先将他上半身推入棺内,再搬起他双腿放入棺内。
之后,她也在棺边运功调气,这时才发现自己大穴虽通,但内脏已受重伤,无怪浑身乏力,时时头昏目眩,胸口疼痛。当下从胸口密袋中取出一个寸许见方的钢盒。这个钢盒四面都雕着精巧的花纹图案,但大部分都磨得光滑,似是多少百年流传下来,一直被人摩掌抚弄,以致如此。
于小雪慎而重之地掀动枢纽,台盖轻响一声,弹开少许,她揭开来,只见这小小钢盒之内,还嵌着一层羊脂白玉,里面放着半颗比龙眼核稍大的碧绿丹药。盒盖一开,顿时清香弥漫满室。
石棺中僵卧好久的西门靖仇此时忽然深深呼吸一下,喃喃道:“好香……好香……”棺侧跌坐于小雪此时已拿起那半颗丹药,正要放入口中,听到他的声音,突然征了一下,纤口微张,半颗丹药停在唇边。
她轻轻叹口气,放下捏住丹药的手,默默忖道:“这半颗碧沉丹已经历时百年,珍贵无比,不是碰上生死关头,谁也擅自不得服用。偏生这时仇哥哥和我都需要这种灵药,救急扶危,不然的话,纵能不死,一身内功最少要减去一半,唉,这便如何是好?我如果功力不足,怎生得以前赴阴风崖铁在宫施展无量慈悲舍身大法,度化群魔,解救苍生劫难?但仇哥哥如果减去一半内功,他这一生一世休想二次出山,成就千秋侠名……”
这两个念头在她心中交战纠缠,一时委实难以处决。忽听西门靖仇喃喃道:“小雪……你没事么?真把愚兄急死了……”于小雪娇躯一震,脑中已分清出利害大小,只觉一阵冲动,起身俯在棺上,伸手拨开西门靖仇牙关,将那半颗碧沉丹投入他口中。
过了片刻,西门靖仇浑身战抖,牙关相击,得得有声。接着喃喃道:“好冷……好冷……小雪啊,有棉被没有?”
于小雪娇躯又是一震,怔道:“仇哥哥自幼孤苦,没有一个亲近之人,眼下神智昏迷下,只提起我,唉,他比我更是孤苦可怜,却有谁怜惜他?”
她鼻子一酸,几乎流下眼泪,但此刻上哪儿找棉被衣物给他御寒,心念一转,便爬入棺中,伸展四肢,贴伏在他身上。她一心一意要给西门靖仇温暖,是以贴得紧紧,突然感到全身发软,胸中升起一阵懒洋洋之感,情思摇荡……
这种奇异的滋味她平生尚未有过,又是心慌,又是舒服,闭起双眼,尽情领略。
西门靖仇一直不曾动弹,也没有睁开双目,只是身上颤抖渐止,鼻息开始变得均匀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