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力的别院有个名字,叫“留晴阁”。留晴阁原本不叫“留晴阁”,而叫“兰桂堂”,因为先有了兰花桂花两个女儿,“兰桂堂”也因此而诞生。后来是兰花说“兰桂堂”太古典、太缺乏文采、太缺乏寓意,既然房屋坐东朝西,不如取名“留晴阁”,把太阳留住的意思。
留晴阁一共三层,大门以绿色琉璃瓦做拱,天面以红色琉璃瓦做亭,外有围墙圈地,颇具别墅风格,为杨柳村增添了一个亮点。
田力中午的生日宴就摆在留晴阁内,一共十八桌。因为外边一直下着雨,只能将席面全摆在屋里。房间不大不小,一间房摆一桌见宽,摆两桌太窄。于是十八桌酒席摆满了全部的三层楼房。一百七八十个客人全都是踏泥而来,农村人的卫生习惯讲究随便,何况这么糟的天,想讲究点也讲究不来。于是泥泞和着油污把留晴阁整过三层楼面沾得乌七八糟,就象鬼子进村后的战场。
随着散席的鞭炮响起,所有的客人都相继离去了。牛富没有走,他在为田力家打扫战场。
“牛老兄,你能来为我贺生就已经是看得起我了,怎敢劳你来为我打扫卫生?快放下吧!让我们自已来。”田力走过来要抢牛富手里的拖布。
“莫吵啰!”牛富将手中拖布向旁边一洒,又是歪着嘴、斜着眼,故作赌气状:“我搞我的劳动,关你屁事,你去吃你的饭。”这虽然是玩笑,但也是牛富的习惯,他喜欢仗功装腔作势,与其说这是在开玩笑,倒不如说是牛富在炫耀自己的功劳,牛富本来就是咯种人。
当田力家里全部清理完毕之后,天已经擦黑,这还多亏了田力夫妇以及兰花、金标一齐动手,否则也许到天亮也清理不完。
现在田力陪着牛富坐在二楼大厅的茶几边喝茶,田力明白牛富今天的破例到来一定是对自己有所求,否则他不会与牛富单独坐到这茶几边来,品茶本身就是一种文化,那是闲人们的勾当,也是文化的内涵,田力没有文化,更不懂茶道,他没有这种雅兴。尽管田力没文化,但他反而还看不起象牛富咯种自以为是的所谓文化人。之所以抽空与牛富坐到这里来品茶,纯粹是看在牛富为自己搞了一下午劳动的份上,来给他一个表白的机会。
现在两个人都在沉默,大厅里只有偶尔发出的用气流呵茶的声音,二人就这么静坐着。田力不想先打破沉默,斗了几十年的冤家,能给他一个表白的机会就不错了,干么还要给他的表白树一根梯子呢?牛富则是不好开口,因为他更明白自己的尴尬,从前是冤家,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冤家,尽管现在来负荆请罪,但田力会原谅自己吗?一笑泯恩仇需要心襟,田力有这样的心襟吗?如果现在抽身回去当然来得及,但牛富不甘心。毕竞现在乡村干部的实惠太诱人了,毕竞自己在妻子面前太需要找回自尊了,他不甘心自己的晚年要靠女人来维持?更不甘心终生蹲在妻子的裙下过日子?所有这些需求都促使他不能不首先打破咯种沉默:
“书记,请你接收我入党吧!”牛富也真直爽,开门见山得不转一丝毫弯。
“啥?”田力的确有些意外:“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现在家境富裕,吃不穷穿不尽,三个后人又都过了海,堂客每月两千四五百元的病退金,一家人完全可以坐吃现成,咋突然想起了入党的事来?现在农村入党的事你今日不提,连我自己都早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田力说的是事实,现在是经济时代,十三亿中国人都围绕着经济这根轴心在转,谁还有心思去顾及这种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衣穿的闲事?尤其象杨柳村这样的偏僻山区,党员这个名词反而为群众所不耻,杨柳村一共二十五名党员,仅仅只有一名稍微摆脱了文盲的雅称。是文盲也就算了,毕竞农村那时的文化人不多。偏偏咯些党员做人的风格也颇授人以柄,他们仗着自己是党员,近水楼台先得月,每年都在为上边下来的那点可怜的五保款与低保金争得你死我活,简直把党员的脸都丢光了。
牛富虽然俗,但他想脱俗,他本不想与这种人同流,可中国的行政制度是一党专政,想当干部就必须先得进入党员的行列,如果牛富不是想争夺村干部这块肥肉,你就是拖着他来入党他也会退避三舍,他是个讲究实惠的人,党员没有实惠。当然,他现在不能透露出自己的企图,反正竞选村干部他田力也作不了主。
牛富先前说话不转弯,但现在他要绕大弯了:
“我爹是个老党员,常听我爹说,每一届选举,党员会上都争得你死我活,听说派性蛮严重的,杨柳村还暗暗划地分派,分啥天桥上天桥下,天桥以上的党员想尽量把村干部候选人定格在天桥以上,而天桥以下的党员又要尽量把村干部定在天桥以下,既然他们都在争,我当然也不应该在一边凉着,我与书记同住天桥下,也总想为天桥以下的干部来壮壮威,只是不晓得书记知不知我咯份心?领不领我咯份情?”
牛富的话说得冠冕堂皇,田力又何尝不懂雅意?他迅速在脑海中作了一下估局,凭着自己在上边的印象与在群众当中的积威,当然无需牛富来为自己呐喊助威,但目前的杨柳村也确实在闹人荒,年轻一辈的人全都向外淘金去了,对村里的事全然不屑一顾,而村民的地域之争确实也相当严重,牛富上来对自己多少会有些帮助,反正他对自己又构不成威协,何不做个顺手人情?牛富是个没有丝毫城府的火爆脾气,顺着他他可以拿脑袋给你当櫈坐,逆着他他亲爹亲娘也不认,咯样的孙悟空的子孙难道还能跳出如来佛的掌心?如果把他收归自己所用倒不失为一得力干将,将来行起事来至少少了一个敌人。想到这里,田力释怀了,他说:
“牛兄能咯样想当然是好事,党的大门随时向每个人敞开,不过按照杨柳村的陈规,现在入党得破些财,不知你舍不舍得?”
“咋样的破财?”牛富这倒是觉得新鮮。
“杨柳村入党已经习例成俗,村里每年要召开两次党员、组长、以及社员代表会,你想入党就得先作为社员代表参加咯样的会,并主动承担起开会那天的中饭,一共五桌,菜素质量要尽量搞好,要尽量给各位党员留个好印象,过了咯一关才可以成为预备党员。宣誓那天,宣誓人不但要承担起那天的伙食,而且还要发烟,表示贺喜。发烟不多,每人四包,也有每人一条的,发四包与发一条的价格不相上下,这就在于烟的好丑贵贱了。”田力稍停后又补充说:“当然,如果能多一个人入党,咯种负担便减轻了一半。”
牛富心里有点忐忑,他并不是舍不得咯些钱,他也晓得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道理,他只是觉得为入党的事来摧眉折腰太丢面子,从前自己与田力争斗的焦点也就是因为官场的黒\暗,可偏偏今日自己又要主动走进这黑暗中,岂不是以己之矛戳己之盾么?
牛富尽管心里有疙瘩,但他还是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牛富想起了现在官场中流行的那句话,“你若想不被人吃,就要先学会吃人”,自已苦心孤诣地想入党,不正是为了以后好吃人么?
想通了这一点,牛富坦然道:
“应该的,应该的,只是不知一共得花好多钱?”
“钱倒不多,少不过三千,多不过五千,你爱好,钱再多也安得下,不过还是适可而止的好,饭吃饱边止嘛!出得你的手,进得大家的口就行了。”田力现在显得很亲切,他俨然已经把牛富看作一条船上的人。
“就教书记的意思办吧!现在让我咋做?”牛富已经豁出去了。
“如果你愿意就先写个入党申请吧!按照贯例,下个月便当到党校培训了。”
牛富想了一下,脸上顿时现出了为难的表情:
“真不好意思,论读书我也读了个初中毕业,但入党申请我的确还不晓得如何写,请书记提示一下吧!”
“你咯不是拿我穷开心么?你晓得我从小家里穷,没进过学校门,问我肯问壁头。不过你可以回去问牛耕,他是你堂侄,又是个文化人。”
“可……可……可咯种事我不想闹得满城风雨。”牛富实在有些为难。
田力也一时想不出一个好的办法来,他只有摸头。
“爹,拿纸笔来,我帮牛伯写一张吧!”兰花突然来到了楼上。
牛富一掌拍在自己胸脯上:
“我真蠢!太学生就在眼前,我却还在瞎子摸象。”他说罢,双手合垅一辑:“谢谢太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