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从医务室贴着花纸的窗户看去,原本明晃晃的晴好天空,犹如被镀上了一层金箔,璀璨夺目,却又让人感到温暖。慕筱檬半躺在病床上,歪头看见正在门外到处找医生的慕容子诺,心头突然一热。很久以来,除了关谷文奇再没人让她有这种感动的感觉了。

上了年纪的老校医为慕筱檬检查腿伤,捏捏膝盖骨,又让慕筱檬弯曲运动了下,看她龇牙咧嘴的样子,慕容子诺连续地问了三遍:“上哪了?严重吗?什么时候能好?”

慕筱檬奇怪地瞅着慕容子诺,连医生都不耐烦地停下手里的工作,咂着嘴:“我说小伙子你能安静会吗?我这一早上就看了百十号学生了,耳朵现在嗡嗡响。别说话啊。”校医说完,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做着记录,抬头看着慕筱檬说:“没伤到骨头,不过膝盖受撞有些积血,先给你开些外敷内服的药,四五天没消肿的话就要去医院。军训我看你就别参加了。”老校医转过头,看了眼慕容子诺,继续说道:“先让患者休息会,走的时候来我这拿药!”

慕容子诺礼貌性的微微鞠躬,看见校医离开,他才转身打量起床上的慕筱檬。

病房内就只有两人,安静的让人有些不自在。

慕容子诺抓抓后脑勺,问:“你还记得我吗?”

慕筱檬轻咳下,抬起右手理了理前额的碎发,答:“报道、行李箱、摔倒、蓝色。”

简单的三个词语,就把他们在大学第一次见面的情形给描述了出来,不过对于那个“蓝色”,慕容子诺倒还真是想不通,于是不禁问出口:“蓝色?蓝色是什么?”他问完,靠在病床前的木橱旁,不想换个角度,竟然清晰地看见她手腕上那道被手链遮挡不全的伤疤。

慕筱檬看着慕容子诺不回答,许久,没有血色的脸上露出一点微笑。

看见笑脸,慕容子诺的心好像平静了些:“我希望你会记得我……我先回操场,一会安排和你同寝室的舍友带你回宿舍。好好在这休息吧。”

慕容子诺离开后,慕筱檬从半开的窗口处看到了跑在阳光里的他,白皙的皮肤、好看的五官和轻盈的步伐,比春风还叫人心动。没错是心动。

慕筱檬随着他身影消逝,吃力的挪动下了身子,自语:“其实,第一次见你是在高考教室外的走廊上。那时,你穿着蓝色格子衫。”

而跑到后操场拐角处的慕容子诺,靠在铁栅栏旁回头望着医务室的方向,在心中想:慕筱檬,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报道那天,而是八年前的桐花巷啊。那时,你笑得好开心。

能够被回忆的东西总是最美好的,所以活在当下仍旧留有遗憾的人,总是愿意用尽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去活在过去的岁月中,那里有的是欢笑和轻松,那里没有的是烦忧与悲伤。有人说,这是懦弱者的表现。但这更象征着一种信仰,让脆弱而得不到安全感的人予以希望。

这正如关谷文奇不知用什么理由坚持跑完了那五圈,然后忍着想要看慕筱檬的焦灼心情,又在骄阳下的操场上呆了两个小时。

临近中午,军训的新生四散开去,每个人再无说笑打闹的心情,一幅幅垂头丧气的疲惫样子。

许雅洁突然窜到慕容子诺身边,问:“慕筱檬去哪了?”

他揉揉酸痛的肩膀,盯着走远的程诗茉,漫不经心地反问:“你问这个干嘛?”

“她是我室友,关心下不可以吗?再说我挺喜欢这个女孩子的。”

话音刚落,慕容子诺就激动地抓住许雅洁的双肩,不可置信地:“你和慕筱檬同寝?这是真的吗?”

许雅洁的肩膀被抓的一阵疼痛,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说:“你从不接近女生的,今天是怎么了?”

慕容子诺不理会她无聊的问题,只是兴奋提醒道:“她在医务室休息,你快带她回宿舍吧,还有帮她拿药!”说完,慕容子诺跑离操场。

许雅洁到达医务室的时候,老医生正帮慕筱檬膝盖的擦伤处换药。浓重刺鼻的消毒水味强势的钻入鼻中,让许雅洁有些眩晕。她放下手中的水壶,给慕筱檬打了个招呼。

“小洁对不起啊,还要麻烦你。”

“客气什么,我们是朋友啊,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

等了片刻,许雅洁拿着一袋药品,扶着慕筱檬走出医务室。

另一边,关谷文奇还被教官留在操场上上教育课,他着急的想要离开,却又不敢打断。又过了十分钟,受不了正午的强烈光线,严厉的教官终于放关谷文奇回去。得到允许的他,没命的朝医务室跑去。

而在许雅洁的帮助下,刚走进宿舍的慕筱檬就被身后没头没脑的大叫给吓了一跳。慕筱檬转过身,看见许雅洁锤着自己脑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怎么了小洁?”

“我水杯忘在医务室了。你先坐着别动,我马上回来,别动哦!”许雅洁说完,来不及关门就跑了出去。

丢三落四绝对是许雅洁最好的形容词,她在心里暗骂自己无数遍,因为多闻一下消毒水的味道她都会崩溃的,所以许雅洁决定用最快的速度冲进去,拿完东西再迅速跑出来。

医务室门口,许雅洁深吸一口气,用手掌罩住嘴和鼻,疯牛一样的低头往里面闯。

而找遍医务室都没发现慕筱檬的关谷文奇,则像无头苍蝇般着急,他不间断的拨打慕筱檬的手机,关机的提示语让他更加疯狂的朝医务室外冲出去。

一进一出,两人就在经过玻璃门的瞬间相撞在一起。好在门框离许雅洁很近,快要摔倒的时候,她死死地抓住不锈钢材质的门边,抠的指甲都快断了才让身体保持住平衡。

可是关谷文奇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一手撑着地,一手揉着胸口,脸上痛苦的表情看上去很难受似的。

“你伤着了没?”许雅洁探头探脑的上前询问。

“你是铁牛吗?没头没脑地冲过来,赶着投胎啊!”关谷文奇本来就不喜欢与陌生人交流,更何况现在这种糟糕的心情,就更加发挥他毒舌的本领。他捡起摔在地上的手机,站起身随手拍拍屁股,却看见许雅洁正盯着自己,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

“是你啊!”许雅洁探着身子,伸出食指对着关谷文奇。

关谷文奇皱眉,向后扯了下身体,问:“你认识我?”

“哈哈,刚才在操场跑步累得半死的不就是你吗!像只没气的毛驴,哈哈……”

许雅洁想要再说什么,搭眼看见不耐烦的关谷文奇,赶忙用手捂住那张没遮拦的嘴。

关谷文奇上下打量了下比自己矮半头的许雅洁,又指着她俏皮的蘑菇头,嫌弃地说道:“顶着壶盖的野牛,笑得倒是荡气回肠!”

关谷文奇说完,侧身躲开许雅洁大步走出医务室。看着他嚣张的样子,许雅洁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的远去的背影嚷着:“你你你说谁是野牛呢!”她气鼓鼓地转身欲进病房室,却在门口的垃圾筐里看见自己粉色的水壶躺在一堆沾着消毒水、血渍的棉棒上,许雅洁作呕地退出医务室,在心里暗骂:“今天真倒霉,衰到家了!”

回到宿舍,许雅洁就迫不及待的把遭遇告诉慕筱檬。

“还有这么奇葩的人啊,别烦了,反正学校这么大,也未必能再见到。”慕筱檬劝慰着。

许雅洁怨声不断,倒让慕筱檬都不知如何接话了。更何况,现在的慕筱檬真的没有一点心情开玩笑、聊八卦。

睁开双眼,整个世界都充满阳光,可是唯独自己被排除在外,仰望天窗外的光明,所有的一切都遥不可及,那一刻,恐惧、绝望、哀怨席卷而来,逼迫着人的主体一路朝着灰暗的方向走去。这就是慕筱檬现在的感受。

慕筱檬总是控制不住的去想葬礼上父母的遗像,灰白色的相片总是阴冷的出现在她脑海中,叫她挥之不去,好几次都从睡梦中哭醒。她头靠在墙上,失魂落魄的犹如脱离了这个世界。

“慕筱檬,慕筱檬?”许雅洁叫着她的名字,却没人回应,于是踩着凳子站在慕筱檬的床边,推推她:“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回头看见一颗脑袋悬在自己床边,慕筱檬惊吓状的叫出了声。

“吓到你了,对不起对不起。”许雅洁赶忙从凳子上跳下来。

慕筱檬挪下身子,朝许雅洁抱歉地笑笑,身旁的手机响起铃声,是关谷文奇。她按下接听键,声音柔和而细小,像是害怕被责怪的小孩:“喂……”

“上午那个人为什么抱着你?”

关谷文奇愤怒的声音从话筒内传来,震得慕筱檬不得不把手机拿离耳边。她有些失落,因为关谷文奇问句的重点很明显是“那个人”,而非她本身怎样。

慕筱檬把被子掀开盖在身上,却碰疼了受伤的左腿,她“哎呀”一声,这才引起关谷文奇的紧张。

“慕筱檬怎么了?”关谷文奇关切地问。

慕筱檬叹口气,支吾半天还是解释道:“早上摔倒撞在足球架上,军训也参加不了了。”

“那么严重?我去看看你!”

“喂喂,这可是女生宿舍,你可别乱来!我没事,已经去过医务室了,还拿了一些药,你别担心。”慕筱檬匆忙打住关谷文奇这不靠谱的想法。

听了慕筱檬这么说,关谷文奇悬着的一颗心像打了安定剂一样平静下来,短暂的停顿后,他突然问道:“操场上都是平路,怎么会摔倒呢?”

关谷文奇突然的问题,让慕筱檬慌了神,她不想说出事情的原由,只好吞吞吐吐的想着合适的说辞:“是因为……我我我……”

说到底,与慕筱檬认识了十年,没有人比关谷文奇这个所谓的青梅竹马更了解她了。手机里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慕筱檬,你一说谎就结巴,我太了解你了。”

这句话让慕筱檬彻底放弃蒙混过关的想法,不情愿地说道:“程诗茉也在这所学校。”

“她在哪关我们什么事?”

“程诗茉也在企管一班。”

“什么?等会……你的伤是不是和她有关。”

慕筱檬沉默片刻,回答:“嗯。不过我也不确定她是不是故意的。”

“她当然不是故意的,她是有意的!”关谷文奇说道程诗茉衣服恨得牙痒痒的样子,吼着:“我去找她!”

这样的结果,慕筱檬早就想到了,所以她不想让关谷文奇知道,可他急躁的脾气一上来,说什么是什么,谁都拦不住。

慕筱檬虽然着急,可还是有办法的,她假装生气地冲话筒另一端的关谷文奇低吼:“小良子你现在要是敢去,我就立刻跑下楼拦住你,到时候我腿要是残的话,你就养我一辈子吧!”

这招还真管用,虽然看不见关谷文奇的脸,但是话筒那边已经不在嚷嚷了,终于让慕筱檬松了一口气。

“知道了,不去找她。反正你不用军训也见不到她。以后她要再招惹你,我就……”

“就怎样?”

“唉,没什么。你快休息吧,我去换件衣服。下午给你送吃的哈。”关谷文奇说完就把手机给挂了。

慕筱檬直起身子,坐在上铺床上环顾了下宿舍,许雅洁并不在屋里,墙角的两个暖水瓶也不见了。她又靠回墙壁,心想:“看来是帮我打热水去了,这女孩子真是善良,以后要对她更好才是。”

关谷文奇答应过慕筱檬的事,他就一定会做到。只是但凡会让慕筱檬受伤害的事,他就绝不会坐视不管。

没来得及吃午饭,关谷文奇就把身上满是汗渍的迷彩衬衫换了下来,随意的套上自己的T恤就朝老师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里没开空调,闷热得就像个高温火炉。关谷文奇推开一条门缝,看见辅导员正焦躁地揉着额头,俯在桌上写东西,便敲门而入。

“良……文奇。”老师不确定地念出他的名字,问道:“大中午你不在宿舍休息,怎么跑教学楼来了?”老师低头继续揉着前额。

关谷文奇未多想,直截了当地说:“老师我想去一班!”

半闭着眼,迷迷糊糊的老师一下睁开眼睛,看着关谷文奇,问:“为什么?这和没教学呢,你就对我没信心?其实我是毕业于……”

老师絮絮叨叨的开始讲她毕业于哪,拿到什么学位,如何进入大学任教等问题,不给关谷文奇一点插嘴的机会。不知过了多久,关谷文奇找了个理由,逃出了办公室,自然换班级的事也没成功。

不过慕筱檬不参加军训也好,这样慕容子诺十天都见不到她。关谷文奇在心里盘算着,下午枯燥又无聊的军训也不知不觉的过了一半。方队统一休息的时候,关谷文奇盘腿坐在操场上,揪着绿油油的青草在手中捻来捻去,耳边是同学们的聊天声,吵杂的像花坛子里的蛐蛐,而不远处则传来一段悠扬的歌声,女生的声音软软的很好听,像枝头心情不错的黄鹂。

关谷文奇抬头望去,是笑得面若桃花的程诗茉。她站在班级前唱着:“我还没说可惜/你已经在叹息/不可思议的默契/心想着你/眼看着你/就像贴近自己。”引起一阵喝彩声,连其他班级的男生都不住的吹着口哨。一曲完毕,程诗茉娇羞地鞠躬坐回队伍中。

关谷文奇哼笑一声,嘲笑的口气:“表里不一的人还会唱歌,还真没看出来!”关谷文奇恨不得用恶毒话来形容她,好像刚才那只黄鹂飞走了似的。

他摇摇头,把手里的草叶咬在嘴中,突然听见身后的一名男生发出的惊叹:“哇,这女生漂亮又多才多艺,我要是有个这样的女朋友就好了。”

关谷文奇侧身把嘴中的草吐出好远,告诫道:“谁有这样的女友,谁就得早入土!”

“啊,你说这样的女生克夫?”后排的男生向关谷文奇凑过老。

关谷文奇耸耸肩。

“你是不是认识那女生?求介绍啊。”后排男生笑吟吟地求乞道。

关谷文奇诧异地看着身后的男生,摆摆手:“能跟她和睦相处的人,不是已经死了就是还没出生呢!”

男生咽了下口水,伸手自我介绍道:“我叫方寒。”

“关谷文奇。”说完两人手掌重击了下。

方寒对程诗茉念念不忘,又问:“那女生……”

“别提她!”

看着关谷文奇这么反感的样子,方寒只好乖乖地坐回去,继续偷瞄着隔壁班。

那个下午时间过得还算快,离开操场的时候,烈日变成了夕阳。关谷文奇拎着一袋零食和炒饭从学校超市走出来。这是慕筱檬特地嘱咐他买的,说是为了感谢室友。

关谷文奇走到女生公寓楼下,拨通慕筱檬的手机号:“我在你们楼下,让你那好室友下来拿吧。”

手机那头传来慕筱檬的喊声:“小洁,能帮我去楼下拿些吃的吗?一个叫关谷文奇的男生,个子高高的很帅气,拎着一包东西。”

许雅洁热情地点点头,打了个OK的手势跑下楼。

海滨城市的昼夜温差还是很大的,虽然太阳还露出半张脸,但是拂面的秋风已经让人感到凉意。

许雅洁穿着粉色的T恤,抱着双肩跑出公寓楼,张望了一会,终于在一排杨树下看见了拎着塑料袋且正打手机的男生,她走过去试探性的拍了拍那男生后肩膀,问:“是关谷文奇吗?”

是冤家到哪都会碰头。当关谷文奇讲着手机转过身的时候,两人默契的伸着食指指着对方,同时说出:“是你!”

关谷文奇不可置信地戳了戳许雅洁的蘑菇头,反问:“难道野牛你就是慕筱檬的室友?”

许雅洁被气得两腮鼓得圆圆的,上前一步抬着头叫嚣着:“怎样,我和谁一宿舍还要得你允许吗?一看你就是缺少母爱的人,没有安全感,所以什么事都想管!”

这几句话让关谷文奇原本就冷若冰霜的脸上更加阴沉,他把手里的塑料袋丢给许雅洁,冲着手机里的慕筱檬埋怨:“原来这头野牛就是你说得善良女孩子啊,差距太大了!”

关谷文奇已走老远,可许雅洁气得一句反驳的话都还没说完,只好悻悻离开。

回到宿舍里,许雅洁一句话也不说,闷头抱着那只小乌龟趴在书桌上,然后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又用双面胶贴在了乌龟的背上,嘴里还自言自语地说着。

两人刚才的吵架过程,慕筱檬在手机里听得清清楚楚,她一时也不知如何劝解,探着身子问:“小洁,你自己在那说什么呢?”

“你看!”许雅洁把她的小乌龟举给慕筱檬看。

巴掌大的小乌龟壳上,一张用信纸上写着“关谷文奇”三个大字。

慕筱檬有些尴尬,毕竟那是她发小,但这次关谷文奇确实说得太过火,弄得慕筱檬也不好意思替他说好话。

许雅洁把乌龟放回桌上,用手指点着龟头,嚷着:“哼,关谷文奇关谷文奇,你也有今天,快爬!”说完,那小乌龟就顺着书桌慢慢趴着,脑袋在壳外晃荡晃荡的很是可爱。

慕筱檬看着许雅洁斗乌龟斗得乐在其中,自己虽然觉得有些幼稚,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是近半个月来,她第一次发自心底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