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我牵着步子有些趔趄的晓芸,走出步行街。伸手正要去拦车,晓芸突然说:“明桦,陪我走走吧,咱们走一会再回家吧。”

我没有说话,松开晓芸的手,在阑珊灯火的斑驳光影下,缓缓和她并肩走着。

“明桦,我曾经给向阳画了幅画,你知道吗?”晓芸突然幽幽地问我。

我一怔,她怎么又提这幅画?刚才都说过了呀!我没有见过向阳的照片,但我知道今天晓芸看到的那幅画像一定就是向阳的。我隐隐感觉到晓芸今天的异常情绪一定和这幅画有关。

“我知道。你送给他了,当生日礼物。他一定会珍惜的。别想了。”我赶紧安慰晓芸。

“哦,原来我给你说过呀。看我这记性。我把这幅画送给他,他很喜欢,他说画得真好,很传神。他说他会保存一辈子,不弃不离……”晓芸边走边说,像是跟我说,更像是自言自语。

“是呀,你对他那么好。你们真幸福。”

“不过明桦,今天我在你宿舍看到了一幅画,好像是我送给向阳的那幅画,你说我会不会是看错了?或者是另外一幅他的画像?”

坏了。今天的这幅画,今天的这部电影,一切仿佛是注定,怕什么来什么。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妙,于是说:“那是向阳的画像吗?我不知道。那是从你废画纸中发现的,一定是你练习用的,你不是说闭上眼睛就能画出向阳的样子吗?”

晓芸向我一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一定是以前的练习画。那幅练习画画的就是向阳,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机械地回答。

“是向阳,是我画的,不过画像怎么装裱得那么整齐呢,我记得只把送向阳的那幅画装裱起来了呀,奇怪。”晓芸突然纳闷起来。

“是我装裱的。我看画得挺好,就装裱起来做个纪念。”我一愣,连忙解释。

“噢,原来是这样。”晓芸点点头,“以前我也经常和向阳一起沿着这条路走,有一次我们一直走到家,走了一个多小时。回到家脚都肿了。”

“是呀,永远走不完最好了,呵呵。”我不知道是在接她的话,还是在说自己的心思。

晓芸没有再接话,两个人在习习凉风中默默走了半分钟,这时才感觉头有点晕晕的,不知道晓芸头晕不,她好像比我还多喝了一点。正想着,晓芸突然停住了脚步,扭头说:“不对,明桦,我记得只给向阳画过一幅画像,不是两幅呀。怎么多一幅?记错了?没记错呀。不对,我怎么觉得都不对。”

我心中一沉,怎么又说起画像了。于是赶紧说:“一定是记错了,可能画了两幅,时间长了,你记不得了。”

“不对,是两幅还是一幅呢?我记得只有一幅,我送给向阳了,怎么会在你那里?莫不是我忘记送给向阳了?我记得自己亲手装的相框,不是你装的呀……怎么回事?我记错了?一幅还是两幅?我送了还是没送?明桦,我真的想不起了?看我这脑子,有点乱,我真没用,我没用……”晓芸说到最后,竟然失声哭了起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扶着晓芸,说:“别想了,你喝酒了。回家,咱们打的回家。”

“我再想想,好好想想……不行,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向阳,我送你画儿了吗?我真想不起来了。向阳,我头疼,头好疼。”晓芸眼眶含着泪,无助地看着我,凄苦和空灵的眼神直刺我的心灵,让我心如刀绞。我一把把晓芸抱在怀里,让她的头靠到我的肩膀上,安慰道:“晓芸,别吓我,别吓我,别想了好吗?我这就送你回家。都怨我,没有阻止你喝酒。对不起,对不起……”说到最后,我的声音有些哽咽,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

“向阳,你终于回来了,我想你你知道吗?向阳,我想不起来了,但我能想起你,闭上眼就能画出你的面容。但我有些事想不起来了……我头好疼,头好疼呀……”晓芸紧紧抱着我,声音有些扭曲,头轻轻地在我肩头敲打。

我突然意识到不妙,晓芸是真的头疼,头疼得厉害,不该让她喝这么多酒的。我用左手轻轻抚摸晓芸的头,哽咽着说:“乖,没事的,我送你去医院。”另一只手,向路边来回地晃动,大声叫:“出租车,出租车……”

“嘎”的一声,出租车停在路边。我连忙打开车门,把晓芸扶进去,对司机说:“快,师傅,去医院。”

司机扭头看看我,又看看轻轻喊头疼的晓芸,问:“哪家医院?你是她什么人?”

“就近,快。我是她朋友。”说完后,我随即想起应该通知晓芸的父母。于是从晓芸包里拿出她的手机,翻出她家里的电话,按下拨号键。

“是晓芸吗?怎么这么晚还没有回来?”是沈阿姨的声音。

“阿姨,是我,明桦。我在出租车上,晓芸头疼得厉害,我在送她去医院,具体哪家医院到了再给你联系。”我说话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内疚。

“什么?头疼。明桦,你在哪里?别的医院不去,直接送医大附属医院,我和你楚叔叔这就过去,你直接送急诊室,我通知严大夫接你。”徐阿姨的声音也焦急起来,话刚说完就挂了电话。

“师傅,快,医大附属医院……晓芸,别吓我,一切都会好的,都怨我……”我把晓芸的头放在怀里,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

二十分钟的车程,此时漫长的如同一个世纪。最后,出租车终于驶进了医大附属医院,来到急诊室门口。

车刚停稳,穿着白大褂的男大夫走了过来,打开车门就问:“是楚晓芸吗?我是严大夫。”

“是!快帮我把她扶下来。”我连忙回答。

“护士。担架车。”严大夫向身后的护士招招手。

我抱着晓芸,严大夫和护士扶着,把呻吟着的晓芸放上了担架车。我正要跟着进去,严大夫一把拦住,“你不用进去,应该没什么事。你在这里等楚教授,不要走远,一会儿可能要找你。”

我看着晓芸的担架车慢慢消失在急诊室走廊,心里也仿佛掉入冰窖一般。不该让晓芸喝酒,不该让晓芸看见那幅画?都怨我,都怨我……我一个人坐在急诊室门口的台阶上,任由不安和自责侵蚀着内疚的心灵。

“明桦,晓芸进去了吗?”熟悉的声音把我惊醒,一抬头,是楚教授、沈阿姨还有程璐。

看到他们,我的眼睛顿时模糊了,哑着嗓子说:“进去了。都怨我,叔叔、阿姨,对不起!”

沈阿姨用手摸摸我的头,柔声说:“傻孩子,怎么能怨你呢?”

楚教授也对我点点头。程璐说:“要怨也怨我,怎么能怨你呢。其实咱们几个谁都不怨,别说了,我们进去等吧。”

楚教授带路,我们穿过了急诊室的走廊,来到后面的一座五层楼前。楼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脑神经康复中心”的字样。

三楼正对着楼梯的是护士值班台,看见我们上来,值班的女护士立即站了起来,说道:“楚教授来了呀,严大夫在办公室等您呢。”看来护士认识楚教授。楚教授说了声谢谢后,就带着我们来到了值班室。

门虚掩着,楚教授敲敲门后,推开了门。里面坐着严大夫,正在低头写着什么,看见我们后赶紧起身,伸手握了楚教授的手,说:“没事了楚教授,别担心。刚给晓芸打了一针,已经睡着了,明天醒了就应该没事了!怎么回事?晓芸怎么会突然发病?”

严大夫的话让我大吃一惊,发病?晓芸有病?晓芸有什么病?扭头看楚教授、沈阿姨和程璐,他们三人却显得比较平静,仿佛他们不是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一样。

“本来以为她已经没事了的。已经快一年没有这种情况了,谁知道……”沈阿姨说到最后轻轻地抽泣开了。

“我说过的,不能让晓芸受刺激。选择性失忆症,每发作一次,就会固化她曾经失忆的内容,就越不容易恢复。你们今后千万要注意,不要再刺激她。大家别站着,坐下说吧。”严大夫说话的声音并不重,却如同重锤一样敲打着我的耳膜。

失忆症?选择性失忆症?晓芸有失忆症?她为什么会有失忆症?她怎么可以有失忆症?她是我心中的天使,一个有着甜美微笑的天使,一个让人永远洋溢着幸福感觉的天使,一个让我想起她就会嘴角翘起的天使……天使怎么会有失忆症?天使怎么可以失去记忆,难道为了快乐,她必须忘却曾经不快乐的记忆……

“坐下吧,明桦。姨妈让你坐下,你怎么了?”是程璐的声音。她拉着我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也把我的灵魂从遥远的迷幻和睡梦中拉回了冰冷的躯体。

“喝杯水吧。你脸色好难看。”严大夫递给我一杯水,我木然地接住,却没有往嘴边送,也没有放下,仿佛手不受大脑的控制,也仿佛双手是多余的一样。

“都怨我……”“不怨你。”当我下意识地开口说话的时候,分明听见沈阿姨的声音,然后两个人都打住了。接着是几秒钟的沉默,屋里都没有人说话。

“明桦,你不要自责,真的不怨你。”沈阿姨柔声说道,声音充满温情,仿佛刚才头痛晕倒的不是晓芸而是我一样,“不但不怨你,我们其实还应该感谢你,真的。我和你楚叔叔真的应该感谢你。另外,我们也觉得对不起你。其实正如刚才严大夫所说的,晓芸真的有病,我们一直瞒着你,你对她那么好,我们不应该一直瞒着你的。”在说晓芸有病的时候,我分明听见沈阿姨语调一哽,而我自己的眼泪也随之无声地滑落下来,在面颊上划出长长的泪线,然后滴到地上……

“好了。晓芸已经没事了。你们可以到病房看看晓芸,然后早点回家吧。”严大夫许是看到场面有些黯淡,于是起身说道。

晓芸病房的门刚打开一道缝,我就看见晓芸安静地躺在洁白的病床上,长长的黑发散落在枕边,皓洁的脸庞在白色枕头和乌黑色长发的映衬下,已经恢复了以往的恬静和安宁,如同童话里的睡美人一般,让人有把她吻醒的冲动。就在看到她的这一瞬间,我又全然忘记了现实中的一切,只感觉她原来真的是天使,虽然天使的梦想有些残缺,但在我心中她依然是那么那么的美丽,那种美无声地吞噬着我的心房,腐蚀着我的灵魂,任我一生一世都不能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