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我尽量要自己不流泪

要自己再平静一点

不看年不看月

把时间停在停在从前

——摘自《骗自己》

沈阿姨坐在晓芸的病床边,用手把晓芸披散在枕边的秀发轻轻地梳理整齐,动作是那么的轻柔和小心,仿佛怕弄疼晓芸的头发一样。楚教授和程璐则是静静地站在床头,看着熟睡中的晓芸,时而发出轻轻的叹息。

“刚打过镇定剂,你们不用担心,明天就会没事的!都早点回去吧,让她好好休息,留一个人就行了,刚好这病房还有一张床。”过了几分钟,严大夫轻轻地提醒我们。

沈阿姨抬起了头,说:“我留在这里,你们都走吧。都累了一天了。”

“我留在这里陪姐姐,姨妈、姨爸和吴大哥你们都回去吧。明天礼拜天,我没事。”程璐连忙抢着说。

沈阿姨看了楚教授一眼,点了点头,说:“好吧,小璐留在这儿,我们走。明桦也一块回去吧,好好休息一下。谢谢你,严大夫。”

我本来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来。只听严大夫说:“您太客气了,楚教授和我家兄是同学,我也算是晓芸的叔叔,谢什么呀。我送你们下去吧。”

和严大夫在楼梯口告别后,我们慢慢走下楼,彼此都怀着心事,没有说话。将出大楼门口的时候,沈阿姨突然问我:“明桦,阿姨今天给你做的韭菜盒子你吃了吗?好吃不?”我一愣,随即想起来,晓芸说过是她母亲让带给我吃的,不过晓芸忘在我的宿舍里了,但我怕说自己还没吃拂了沈阿姨的好意,于是说:“好吃。谢谢阿姨。”

沈阿姨笑了笑,“喜欢吃就行,以后没事多到阿姨家,给你多弄点好吃的。”

“嗯,好的。”我下意识地点点头,心中却有些奇怪,沈阿姨怎么突然说到这些。

医院的大门口就有许多出租车,我随手打开一辆车的后座门,把晓芸父母让上车,说:“叔叔、阿姨,您们先走,路上小心。”

沈阿姨奇怪地说:“你不走吗?咱们一路的呀。”

“我还有点东西忘上面了,我等会走。您们先走吧。”我回答道。

“哦。那你早点回去,不早了。以后要多到家里玩呀!再见!”沈阿姨和楚教授对视了一眼,然后向我点点头,关上车门,离开了医院。

“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回来了?”程璐打开了门,看见是我,感觉很奇怪,圆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送阿姨她们走了。我明天也没事,就在医院陪陪你和晓芸。”其实就在刚才严大夫说只要一个人留下的那一刻,我就打定了主意,我要在医院陪着楚晓芸,我要看着第二天的第一缕阳光走进她的病房,我要看着她在明媚的晨曦中醒来。

“你真好,晓芸姐遇见你真是她的幸运。不过,要是早遇见你就更好了。”程璐语气中透露出些许叹息,看了我一眼,随即把目光移开。

“谁知道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随口应了一句,然后把目光投向晓芸,说:“你看晓芸睡得多香呀,多恬静和安详,一定在做着甜美的梦!”

程璐笑笑,说:“是呀。晓芸姐像睡美人一样。对了,你还是回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能行的。”

“回去也睡不着,还不如在这里踏实一点,干脆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我坐在晓芸床边的小凳子上,斜倚在床边傻傻看着熟睡中晓芸的脸庞。

“我也不走。”程璐屈膝坐在旁边病床上,双手抱着小腿,下巴支在膝盖上,也呆呆地看着晓芸这边。

窗外的夜色更加浓了,病房里也随着我和程璐的发呆而寂静下来,只听见墙上钟表的滴答声和晓芸熟睡中微微的吐气声。我和程璐各自想着心事,了无睡意,却又都不说话,仿佛在和熟睡中的晓芸分享这份难道的宁静和安详一样……

“你为什么不问我?我在等着你问呢?”程璐轻轻的话语声,打破了这份和谐的寂静。

“什么?问什么?”我一愣,旋即又隐隐知道程璐要说的是什么。

程璐注视着面前的白墙,沉默了少许,说:“晓芸姐的事情呀,你不想知道吗?”

我淡淡地一笑:“有些事情,知道的多反而是一种拖累。改变不了过去,就不要太在意过去。”

程璐叹了口气,说:“是呀。如果晓芸姐能像你这样想得开就好了,就不会有现在许许多多的事情了。”

我苦涩地摇摇头,叹息道:“其实我哪里又能够都想得开呀!”是呀,无数个夜晚,我一想起晓芸就辗转难眠,眼前都是她的音容和笑貌。旋即又会想起她深爱着的向阳,一个在时间和空间上和我没有关系的人,却成了我灵魂中的敌人,让妒忌的烈火,时时刻刻炙烤着自己……虽然我嘴上说“改变不了过去,就不要太在意过去。”但我自己知道,不是我不关注过去,而是我恨自己改变不了过去。

“正像你刚才说的,过去是不可改变的,其实有时候现在也是很难改变的。曾经,我、雅娴姐、姨妈、姨爸,都以为你虽然不能改变晓芸姐的过去,但也许能改变她的现在和未来。不过现在看来,我们都有点太乐观了。”程璐继续幽幽地说,是说给我听的,也仿佛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我静静地听着,却无言可对。

程璐继续说道:“还记得那天在广播室我给你说过的话吗?当时有许多我不能说,我要为晓芸姐保留一点隐私和尊严,也怕你知道一些事情后会排斥晓芸姐。不过今天什么都可以说了,其实你也知道了,那就是晓芸姐大脑曾经受过刺激,她患有选择性失忆症。”

我沉重地点点头,凝视着熟睡中的晓芸。

有时候,知道真相也是一种痛苦。

我当然记得那天晚上在广播室程璐给我说过的话,什么“拯救”呀,“摆脱”呀,我当时虽然感到疑惑和迷茫,但也只是疑惑和迷茫而已,我没有想太多,也想不出这么多。自从今天严大夫提到晓芸的病情之后,我就隐约预感到了以前疑惑和迷茫的答案。正因为这样,我强迫自己不去思考和询问晓芸病情背后更加详细的内情,我心中幻想着一种渺茫的神话:明天早晨一觉醒来,晓芸就又变回了那个阳光、可爱、美丽、健康的晓芸,而今天的一切都是虚幻的东西,仿佛做梦一般。

“时至今日,我必须把真相都告诉你,否则我们都会感到对不起你。”程璐沉吟了片刻,慢慢地说,“那天在广播室里,你说晓芸姐给你讲了她和向阳的故事。是的,她给你讲的都是真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和甜蜜。但她给你讲的不是故事的全部,也没有给你讲故事的最终结局,今天我就把这个故事的结局告诉你。正像几乎所有的凄美的爱情故事一样,美好的开始往往都不会有一个美好的结局,这是一个能够毁掉人一生幸福的结局,一个让晓芸姐选择去强迫忘记的结局。”

“晓芸姐大我四岁,她是个善良、美丽但又很执着的人,凡事追求完美,追求浪漫,追求永恒,这是她的优点也是她的致命缺点。她和向阳的相遇、相识和相爱,一起都从完美开始,一路都有浪漫相伴,他们的爱情仿佛水晶做成一样,一切都预示着幸福和永恒,仿佛在演绎现实中的王子和公主的童话故事一般。”

程璐的话刺中我的心灵,竟让我有种窒息的感觉。

“好了,这些事情晓芸姐都告诉你了,我就不说了。我要说的是晓芸姐没有给你说的。”程璐许是看出了什么,话锋一转,继续说道:“美好延续了两三年。那时的向阳已经上班了,而晓芸姐还在上大四。那时的姨妈和姨爸早已接纳了向阳,甚至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即使晓芸不在家,也经常邀请向阳在家吃饭,他们把他当成自家人一样。他们甚至都谈论过等晓芸毕业后,可以举办他们的婚礼。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仿佛幸福触手可及一样。但一切又来的那么突然,任谁也没有料到。”

“向阳突然决定要出国。”我接话道。

程璐表情复杂地看着对面的白墙,说道:“是呀。向阳突然决定要出国。一切都出乎意料又合乎情理。向阳父母就在国外,虽然他说过自己喜欢留在国内,但任谁有这种条件,会愿意放弃出国的机会呢?晓芸姐也知道向阳父母在国外,和向阳恋爱的时节,也想过向阳会不会选择出国而离她而去?但向阳却从来没有流露出要出国的意念,甚至从没有再次提过自己父母在国外的事实,而晓芸姐当然也不会或者不愿意刻意提及这件事。就这样,时间一长,在两个人的世界里,向阳父母在国外的事实仿佛不存在一样。”

“但该来的一定会来,问题不是靠回避就能解决的。因此,当向阳在生日之际前往杭州向晓芸姐说父母让自己去美国读书的时候,晓芸姐在失落之余也有种石头落地的感觉。从她知道向阳父母在国外的时候,就隐隐感觉向阳将来的归宿一定在大洋的彼岸,只是以前感觉这一天缥缈不定,而今日却真的来到面前。于是,在经过感情的煎熬和理智的判断后,晓芸姐甚至是笑着鼓励向阳应该目光长远一些,应该到美国去读书。而她,一定会等他回来的,即使是三年或者更长时间,自己也愿意。”

程璐说到这里,我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天晓芸的原话:“‘向阳,我等你,黄山你等了我三天,我愿意等你三年,等你从美国回来……’”我清楚地记得,晓芸在讲述这句话时,眼角分明闪着晶莹的让我心碎的泪花。

程璐继续说道:“其实,我理解晓芸姐,她又何尝愿意向阳离开她呢。但爱到深处的时候,心里想的都不是自己的感觉和感受,心里想的只有对方。好傻呀,她做出了同意向阳出国的决定。”

“表现得深情而大气。”我叹了口气,回想起了晓芸那天给我讲这段往事时的情景。

“是呀。爱到深处才会做出这种抉择。那天,晓芸姐怀着异常复杂的感情陪着向阳在游船上荡漾,晚上还充满深情地给向阳画了一幅肖像画。”

“是《洋相》?”我并不感觉奇怪地问道。

“是呀,就是你看见的那幅画。晓芸姐本来决定把这幅画作为送别向阳的礼物。她计划的很好,等向阳走的那一天,把这幅画装裱好,装进一个漂亮的纸箱内,送给向阳,让自己的画陪同他上飞机,一起到美国,让他每当看见这幅画,就想起画画的那个人。”

“画完画儿已经是半夜了,向阳把晓芸姐送回学校门口。分手的瞬间,向阳突然怔怔地看着晓芸姐,许久不说话,最后轻轻吻了晓芸姐脸颊一下。虽然吻得和平常一样,但晓芸姐却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仿佛眼前的这个人会永远消失一样。那时的晓芸姐甚至产生到宾馆去,陪着向阳,一直看着他,和他说话到天明的意愿。但向阳轻轻拍了拍晓芸姐的脸,柔声说:‘宝贝,回去休息吧。明天我回上海之前再来学校看你。我爱你!’”

“就这样,晓芸怔怔地看着向阳的背影慢慢沉没在夜色之中,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不过晓芸姐心里却对自己说:‘幸好还有明天,明天不上课了,要好好给向阳说说话,要好好谋划如何和向阳一起度过他出国前的这段日子。’”

“那天的晓芸姐躺在床上迟迟不能入睡,等迷迷糊糊进入梦乡的时候,她梦见的是向阳捧着她给他画的画像,高高兴兴登上飞机……那一刻,虽然自己充满离别的伤感,却也有种幸福的甜美——让心爱的人达成心愿,对自己不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吗。不过,傻傻的姐姐却不知道,她将永远也没有把画像交给向阳的机会了,更不可能看见向阳登上飞往美国的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