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必大阿必大是个十三岁的女孩儿,已经在李九官家做了将近一年的媳妇,这
叫做童养熄。
阿必大怎么会做童养媳的?她原来姓陆,有个哥哥叫阿大,爷娘早就死
了,还好有叔叔婶婶收养他们。一年前,叔叔欠了地主家几担租谷,经不起
早催夜逼,急出了病来。可怜哪,不说买药,连煎药的炭也买不起。阿大跑
到当铺,剥下身上一件破短衫,苦苦哀求老板当几个铜钱,好给叔叔买药买
炭。哪里晓得老板把短衫掼了出来,“穷鬼”长“穷鬼”短骂个不停。阿大
火了,拣起一把小铁锁掼了过去,损伤了老板额角。这一下可闯了穷祸!老
板告到衙门,问了阿大一个白日抢劫的罪名,把他关进了牢监。叔叔一听说
阿大吃了官司,又心痛又着急,没过几天就死了。留下婶娘和阿必大两个,
这日子叫她们怎么过呢?熬了两个月,实在熬不过了,正好邻村的许媒婆来
给李九官家说媒。婶娘想,阿必大跟着自己饿肚皮,不如让她走条生路,硬
了硬心肠,收了李家十块洋钱,让阿必大到李家去做童养媳。
李九官一家三口:他、他娘子、他儿子。李九官是贩猪猡的,经常在外
跑码头;他娘子是远近闻名的“雌老虎”,儿子才十五岁,外号叫“石秤砣”,
百里方圆找不出第二个他这样的小矮人来,一尺两寸的长衫穿在身上还着地
拖。旧年八月半,一家门到上海,白相了城隍庙,又白相大世界,走到哈
哈镜前面,“雌老虎”一看自己,笑痛了肚皮,她变成了一只大南瓜。咦,
她的宝贝儿子呢?寻了半日才寻着,小矮人在哈哈镜里变成了一只踏扁的灯
笼。
阿必大呀阿必大,日后就是小矮人“石秤砣”的媳妇了。这且不说。阿
必大来到李家门,头三日还好,吃得饱,穿得暖,做点轻便生活;过了三朝,
“雌老虎”的喉咙粗起来了,从此她饭吃馊的,活做重的,四更睡觉五更起。
“雌老虎”还看她不入眼,不是骂就是打。阿必大真叫作孽呀,身上被打得
老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一天,“雌老虎”一早起来就发阿必大的脾气,嘴里叽哩咕噜:“我花
费十块洋钱,一套花布短衫裤,领了她回来,指望她替我婆妈的手脚。想不
到来了十个月,没有一样生活看得入眼的,仍旧事事要我操心。说她她不懂,
骂她她不痛,光起火来打她几下,人家就说我做婆妈的太凶。唉,真是没有
媳妇想媳妇,有了媳妇气死婆……”她洗好脸,梳好头,吃好早饭,一看天
气蛮好,心想男人带了儿子“石秤砣”出门贩猪猡,一去就一个多月,一个
人坐在屋里厌气,不如到观音堂去烧一趟香。主意拿定,“雌老虎”就大吼
一声:“阿必大,你给我死出来!”
阿必大听了心惊肉跳,赶快出来叫了声“婆妈”,呆瞪瞪立在一边。
“死人,你在那里做啥?”
“给婆妈洗衣裳。”
“瞎说,我今天没有换衣裳。”
“昨日早上换下来的。”
“你昨日不把衣裳洗了,在做啥?”上海话:“白相”就是玩儿的意思。
大世界是旧时上海的游乐场所。
哎呀!昨日阿必大搓棉条,纺棉纱,一早做到半夜里。婆妈听她一说,
倒心疼起来了。是心疼阿必大吗?她说:
“你这个死人,一点点生活,用不着磨到半夜。你是存心跟我的灯油过
不去。今朝我要出门去烧香,不要等我一跨出前门,你就从后门溜出去白相。
我不在屋里,你要把生活做完,上半日弹棉花,下半日搓棉条,夜里纺纱。
今朝看在观音菩萨面上,让你少弹一点,往日弹八两,今天弹半斤。”
半斤八两,还不是一个样吗?
“雌老虎”解开棉花包,抓了一把又抓一把,何止半斤,九两也不止。
她对阿必大说:“你弹棉花,我烧香去了。”
阿必大苦着脸说:“婆妈,我的饭呢?”
“啥?生活还没有做,倒先想吃了?”
“我洗了一早上衣裳,还没吃早饭呢。”
“啊,你还没吃早饭,啥人叫你不吃?”
“锅里没有饭了。”
“墙角里有一盆在那里。”
“墙角里的一盆是猫吃的呀。”
“吃了一样会饱的。”
“冷的。”
“冷,放到太阳地里晒一晒就热了。”
“又酸,又臭,饭上都长毛了。”
“毛么,吹一吹就掉了。想吃就吃,不吃拉倒!”婆妈拎了香篮走了。
那猫饭,猫都不吃了,阿必大哪能吃?苦呀!好象黄莲树做凳子,坐着
苦;黄莲树做踏板,站着苦;黄莲汁淘饭,满口苦;黄莲水洗浴,全身苦。
阿必大一边落眼泪,一边弹棉花;弹好棉花,正要搓棉条,忽听得有人
敲门。
“妹妹,阿哥来了!”
阿必大听得是哥哥阿大来了,又惊又喜又伤心,呜呜地哭起来:“啊……
阿哥呀……你真的回来了?”
“妹妹,不要哭。阿哥吃满了官司,回到屋里看了婶娘,就跑来看你了,
你快开门呀!”
“阿哥,门不能开,婆妈晓得了要打我的。”
“啊,婆妈要打人?不要紧,阿哥来了,她不会打你的。”
阿必大才放大胆子开了门。阿哥阿妹一年没见面,一个在牢监里受罪,
一个在李家门吃苦,各吐各的苦水,抱头痛哭起来。阿必大揩揩眼泪说:“亲哥哥啊,妹妹实在过不下去了,你要伸出一只
手来救救我呀!”
阿大听了多心疼,想带了妹妹就走;再一想,不好,还是要等她婆妈烧
香回来,商量商量再说。
李九官家里是个啥样子?阿大一看,客堂东首是厢房,厢房里柜是柜,
箱是箱,簇新的被头好几床;客堂西首是羊棚,羊棚里没有羊,地上铺枯草,
墙角挂蛛网,这是阿必大困觉的地方。旧时一斤分作十六两,半斤就是八两。
“妹妹,这样冷的天气,你就困在枯草上,盖几块破棉花胎呀?”
“阿哥,我哪一天不受冻挨饿。昨日冻了一夜,今朝到现在还没有吃饭。”
“婆妈不给你吃?”
“她叫我吃猫吃剩的饭。”
“哼哼,不把你当人嘛!我回去跟婶娘讲,领你回去,再也不来了。”
阿大讲到这里,想起他身边带了点吃的东西。他出门的时候,婶娘讲空
手望亲戚不象样,叫他买包点心带了去。他就在街上买了两包麻酥糖。
“呸,为啥送给‘雌老虎’吃,自己不会吃呀!妹妹,你吃,你吃。”
阿必大正吃着麻酥糖,“雌老虎”在叫门了。
阿必大慌了:“阿哥,你先躲一躲,躲一躲。婆妈看见陌生人在屋里,
又要打我了。”
阿大实在生气:“打?她敢?有我阿哥在这里,啥人敢碰你一碰,阿哥
就……”他伸出一只拳头。
阿必大更加害怕了:“阿哥啊,你刚刚吃了官司出来,不要再闯穷祸了。
你先到门背后躲一躲。等我跟婆妈讲清楚了,你再出来。”
这时候,大门敲得冬冬响,“雌老虎”发火了。阿大只好躲到门背后。
阿必大把麻酥糖塞进嘴巴,才去开门。
“死人,我叫破喉咙你听不见,你在做啥?咦,你的嘴巴边上一圈……
你偷了我的啥东西吃了……啥,是麻酥糖?是偷了我的铜钱买的……啊,是
你阿哥买的?你阿哥来了?”
“雌老虎”一听说阿必大娘家有人来了,黑脸一下子变成了红脸。她笑
眯眯地说:“哟,必大,我的乖囡呀!你阿哥来了,人呢……啥,在门背后?
常言道:亲戚来往,不坐客堂,便进厢房。门背后的阿舅哥,我倒不曾见过。
叫他出来。”
阿必大把阿大叫了出来。
“雌老虎”开口说:“哟,你是阿舅哥吧,听说你在吃官司。我早想叫
必大来看看你,实在没有空。现在总算回来了,我也放心了。你今朝来做啥?”
阿大说:“一则婶娘叫我来望望你,二则来望望必大……”
“好,好!你回去对你婶娘说,必大蛮好,人胖多了。”“雌老虎”把
阿必大一把拎过来,捋起她的袖子,“你看,你看,臂膀象小腿一样粗。”
阿必大的臂膀倒真个粗,是“雌老虎”打肿的。阿必大一个“肿”字刚
出口,“雌老虎”就拧了她一把,她不敢说下去了。阿大说:“伯母,明朝是我叔叔周年,我来叫必大回去磕几个头。”
“啊呀!碰得不巧,她公爹出门去,家里人少生活多,必大走不开呀。
再说,磕几个头,死人又不会活转来。”
阿大一肚子气,哗啦一下都放了出来:“我妹妹到你们家来是做媳妇的,
不是卖给你们家的。你早打夜骂,叫她受冻挨俄,不当个人看待,今天要她
回去磕几个头,你也不肯放——必大,跟我走!”
“你敢!”“雌老虎”龇牙咧嘴,发起狠来。
“你太不讲理!怪不得人家叫你‘雌老虎’。”
“雌老虎”双脚跳起来:“啥,我活了这几十年,要你来叫我‘雌老虎’
——”举起手就是一记耳光,打得阿大脸上直发烧。
阿大再也忍不住,伸出拳头来,却让阿必大一把拖住了。
阿必大说:“阿哥啊,你不要再闯穷祸啦……”
阿大放下拳头,回头对妹妹说:“妹妹,我回去告诉婶娘,叫婶娘来领
你回去。”
阿大说完就走了。“雌老虎”追到门口大声骂:“死出去!你想拐我的
媳妇呀……”一直骂到看不见影子了才住口,又狠狠地打了阿必大一顿。
第二天,婶娘来了,走到村口,正好看见阿必大在场上喂鸡。
“必大——”
“婶娘——”阿必大放下鸡食,奔过去一头扑在婶娘怀里。婶娘伸出双
手抱住她,她哇的一声叫起来,浑身是伤,一碰就痛啊!
婶娘没想到必大到了李家门会受这样的苦,今天见了哪能不伤心?她待
这一对侄儿侄女,就象自己亲生的一般,连手指头也没碰过他们一碰啊。她
含着眼泪说:“必大,好孩子,你不用哭,婶娘是来领你回去的。”
“领我回去?好。婶娘,快走吧!”
“不能性急。要跟你婆妈讲讲清楚。”
“不要跟她讲。跟她讲了,她再也不肯放我了。昨日阿哥就被她打了出
去。”
“她欺侮你阿哥年纪轻,看见是我,她哪敢碰我半根毫毛。不要怕,你
先去说婶娘来了,真不敢去,你就朝屋里喊一声。”
阿必大喊了声:“婆妈,婆妈——我婶娘来了!”
“雌老虎”听见了,心里卜卜跳。阿必大的婶娘也有点名气,穷人家的
女人,家里地里样样做得,赛过男人家,练成了一身好力气,特别是两只臂
膀,好象铁打的一样,所以有个外号,大家叫她“铁火钳”。啥人让她“铁
火钳”钳住了,休想挣扎得脱。“雌老虎”想:阿大回去搬来了这样一个救
兵,真要当心点。她装出一副笑脸,把婶娘迎进屋里,叫阿必大端凳、倒茶、
烧点心。
婶娘晓得她是嘴上热闹,就说:“亲家母,你不用客气,我吃饱了来的。”
“啊,吃过了?那末少吃一点。必大,去煮两只鸡蛋。”
婶娘看她还在做戏,有意让她出点洋相,说:“亲家母,那末我就不客
气了。”“雌老虎”一听慌了,忙说:“婶娘,你叫我不用客气,我就不客气了。
必大,鸡蛋不用煮了。婶娘,你今朝来有啥事情?”
婶娘说:“我无事不登三宝殿。一来望望你亲家,二来我家阿大昨日得
罪了你,请你看在我面上,千万不要生气。实在是阿大这孩子从小死了爷娘,
没有人管教,开口就骂,动手就打,一把年纪都长在狗身上了。”
“雌老虎”一听不对呀,昨日骂人的是我,打人的也是我。他分明在骂
我,说我这一把年纪都长在狗身上了。
婶娘接着说:“亲家,我还要和你商量一桩事情。我自己不养儿女,所
以把必大当作自己的女儿。今朝是他叔叔的周年,我想领她回去磕几个头,
住几天。”
“唔,唔,这倒是一件大事情,照理是该去的……”
“该去的。那末就谢谢了。必大,跟婶娘回去。”
“雌老虎”想不到婶娘接得这样快,急忙一把拉住阿必大:“慢点,慢
点,常言道:水牛屎垩地不壮,女人家说话不当。你家领必大回去,要等她
公爹回来发放……他公爹嘛,贩猪猡去了,今朝回不来么等明朝,明朝不来
呢,等清明。再不来,等七月半、八月半、冬至。我看大年夜总会回来的。”
“照你这样讲,必大她公爹如果上船下船,头一晕,眼一花,跌进河里,
尸首也收不回来,必大就一生一世不能回娘家了?”
婶娘几句话,把“雌老虎”气得半死。她眼珠一转,又想出一套话来:
“你看必大穿得破破烂烂,回到娘家去,不是坍我的台吗?我看这样吧:今
年冬里来不及了,等到明年春天,犁起地来,下起种来,锄起草来,摘起花
来,纺起纱来,织起布来,染起来,裁起来,给她做两件新衣裳,让必大穿
得象象样样的,送她回娘家。”
这叫“长聊闲话”,从今年讲到明年,婶娘决意要领必大回去,“雌老
虎”一定不放,两个人越讲喉咙越粗,吵了起来。
“雌老虎”捋捋袖子,伸伸拳头,说:“你不要凶,我晓得你的大号。”
“我也晓得你的威名,叫雌——”
“雌啥?你说,你说。”
婶娘一想,还是给人家留点面子的好,就改口说:“雌亲家母。”
“亲家母有雄的吗?你这个‘铁火钳’”。
婶娘也不客气了:“你这个‘雌老虎’!”
“好!我活了四十多岁,从没有人当面叫过我‘雌老虎’,今天倒要叫
你见识见识我这个‘雌老虎’。”说到这里就伸出两只手,叉开十只手指头,
扑过来抓婶娘的脸,“我就让你尝尝老虎脚爪的味道。”
婶娘抓住她的一只手,只轻轻往她背后一扭,就痛得“雌老虎”哇哇叫
“救命”。阿必大在一边看得开心,心里说:你呀,邻居十家断九家,不会
有人来救你的。
“嗨,你还敢凶吗?你的老虎脚爪还敢抓人吗?”
“不凶了,不凶了!”
“放必大回去吗?”
“那是不能放的……哎哟,放,放,放——”
婶娘这才松了手。她该领了阿必大就走吧?不。阿必大身上拖一条,挂
一块,穿的好象丝瓜筋,能这样回娘家吗?要换上两件好的才能动身。
“雌老虎”说:“哪有什么好衣裳,做又来不及。”
阿必大这时候说话了:“我进门时候穿的衣裳,过了三朝就被你剥了下
来,不是放在箱子里吗?”
“雌老虎”没话说了,只好拿出来让阿必大换上。
婶娘这才领了阿必大回去。她想好了,只要自己有口气,再也不让侄女
受这童养媳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