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福大年三十,已经是黄昏时分,村村户户都忙着送岁。
苏义老先生在外乡教书,本来小年夜就可回家,东家硬留下他写了一大
堆春联,大门、房门、楼上、楼下、粮仓、猪栏……贴了个遍,剩下的还拿
到街上去卖钱,拖到大年三十才放他起身。
寒来暑往,辛苦了一年,苏义才得了十二两银子。他一路走一路想:家
里恐怕柴也完了,米也尽了,一到家,先籴五斗米,再买一担柴,买鱼,买
肉,春饼多少做一点,再沽半斤老酒,跟老伴高高兴兴过个年。
眼看快到家了,绕过河边一片竹林,就能望见村口那棵大榕树,苏义加
紧脚步往前走。忽见竹林里钻出个妇女来,哭哭啼啼往河边奔去。苏义一惊:
不好!莫非要跳河?他赶紧追上去拦住,一看,是邻居施泮嫂。
“施泮嫂,你,你这是为什么?”
施泮嫂是有口难开,低着头只顾哭泣。
“你说话呀!”
施泮嫂这才哽哽咽咽说了话。原来去年地主抽回她家租种的地,逼得他
家三口人没法过活;施泮只好出门去,帮人在海上撑船。有道是“撑船跑马
三分命”,施泮出门一年了,至今音信全无。
苏义点点头说:“这个我知道。”
施泮嫂接着说:“今天听人说,上个月海上沉了船,我丈夫一定没命了。
年夜岁边,我公公又害了病,这日子过不下去了……”说着又哭起来。
施泮嫂哭得伤心,苏义听得也伤心,他想来想去,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宽
慰这个可怜人,就撒了个谎说:“你听谁说的沉了船?施泮明明活着嘛。”
施泮嫂一怔,忙问:“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唔,唔……”苏义只好顺着谎往下编。“他前几天还有信来,寄到我
学馆里,叫我转给你公公。”
施泮嫂收住眼泪,露出笑容,说道:“苏先生,快把信给我,也好叫公
公放心。”
苏义假装在身上摸了一阵,说道:“哎呀,我一时慌忙,把信丢在学馆
里,没有带来。”他怕露出马脚,又胡编说:“不但寄了信来,还寄了钱来。”
“还寄了钱?有多少?”
“寄了十……寄了十二两银子,在,在我身边……”话说出了口,苏义
心里可在打鼓了:“唉,这十二两银子是我一年的心血呀!家里等着这钱籴
米买柴……”他踌躇了一下,还是把银子拿了出来。
“施泮嫂,这十二两银子来得可不容易呀!你有了银子,不能再寻短见
了。”
施泮嫂满心欢喜,说道:“帮人撑船,风里来,浪里去,这十二两银子
是不容易!我丈夫在外边好好的,又寄了钱回来,我怎么还想死呢?”
“对,对,千万死不得!这十二两银子是一年辛苦积起来的,拿回家去,
欠人家的还人家,剩下的要省吃俭用。”
施泮嫂谢了苏义,回家去了。苏义本来归心似箭,三步并作两步行,这
会儿拖一步,走一步,只觉得两条老腿又痠又重。唉,银子就这样拿走了,
一年辛苦换来的十二两银子,就这样拿走了。老伴问起来怎么回答呢?一天
三餐都吃不成了,还过什么年?他走到家门口,脚刚伸出去又缩了回来。唉,跟老伴怎么说呢?他在门外先想好了许多话,才咳嗽一声,跨进门去。
老伴见他回家来,万分欢喜,说道:“先生回来了?”
“你看见我回来了,还问什么?”
“咦,看你气色不对,是不是饿了?拿钱来!我赶快去籴米,好煮饭给
你吃。”
“怎么,家里没有米了?唉,没有米就不用煮饭了。”
老伴笑了,“不煮饭,你要挨饿呀!”
苏义把裤腰带紧了紧,说:“挨饿就挨饿。我也不怪你。俗话说得好,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
“先生,你不要噜苏了,快把钱拿来。”
苏义板着脸一动也不动。
老伴急了,问:“你没钱吗?”
到这时候,苏义不能不说了。他从东家硬留着写春联说起,说到施泮嫂
哭哭啼啼要跳河自尽……
老伴听到这里,急得跳起来:“哎哟!你救了她没有?”
“君子岂有见死不救之理!”苏义接下去说他怎样撒谎,最后把十二两
银子都给了施泮嫂了。
老伴听说施泮嫂高高兴兴回家去了,才松了口气;可是想到家里灶冷锅
空,不免皱起了眉头:“先生呀,你没留下半文钱,家里的米桶只好吊到屋
梁上去了。年可以不过,饭总不能不吃呀!”
苏义摇头晃脑念起文章来:“‘子曰: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开水一
杯,亦足充饥。”
老伴说:“先生,你真是说得轻巧,拾根灯草。开水要柴烧,柴要拿钱
买。你呀,开水也吃不成,等着饿死吧!”
老伴说的也是实话。苏义发起愁来,叫老伴一同想想办法看。向人家借
吧,俗话说:“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他家贫穷,有钱的亲
戚朋友早就断绝了来往,向谁借去?拿衣服去当吧!几件破衣服,有谁肯要?
何况大年三十,当铺早关门了,就是有金银首饰,也找不到地方去当了。
借又借不到,当又当不成,真愁人哪!忽然老伴站起身来往外走。
苏义问她:“天都黑下来了,你往哪里去?”
“我去向施泮嫂讨一二两银子回来。”
苏义急忙起来拉住她说:“你去讨钱,我就到县里去告你一状,告你个
讨钱害命之罪。你想嘛,你去讨钱,事情戳穿,施泮嫂要跳河,她公公也就
活不成,这是两条人命哪!”
老伴一想这话有理,讨不得,讨不得!就说:“先生,你饿了,我也饿
了。总该找点东西填填肚子啊!我看,你去偷些番薯来吃吧!”
苏义大吃一惊,连连摇头说:“岂有此理!我先生岂能为盗?偷番薯,
此非君子之所为也!”
“你怕做贼丢脸吧?‘鸡饿不怕竹竿,人饿不怕羞惭’,这句话你听说
过没有?偷几个番薯怕什么的?要么我去讨银子,要么你去偷番薯,此外没
有别的路。你看着办吧。”
去讨钱,要死人;去做贼,要丢人。怎么办呢?苏义算来算去,宁可丢
人,不可把人家害死。他把脚一顿说:“我,我就去偷番薯吧!”
天已黑尽,苏义背了个草袋,刚走出门,“汪汪”几声狗叫,吓得他倒退了好几步。他吸了口气,壮了壮胆,才往村外走去。这黑天夜里看不清路,
他高一脚低一脚,瞎摸瞎撞了一阵,看见前面黑糊糊一座屋子,知道是土地
庙,这里就有块番薯地。
这块番薯地是邻居林家的。林家只有母子二人,儿子林吉才十五岁。二
人手勤脚快,才能勉强糊口。说来也巧,吃过年夜饭,林妈忽然想起地里还
留着一些过冬的番薯,怕有人来偷,叫儿子去看守。她吩咐儿子说:有人来
偷,把他赶走就是了,切切不可打他。大年三十来偷番薯吃,一定是穷人,
把人家打伤了,叫人家挨着饿,还要忍着痛过年,多可怜呀!林吉一一记下
了。他来到番薯地里,心想小偷小摸总在后半夜,先打个瞌睡再说,主意打
定,就走进土地庙,靠在神案上打瞌睡,刚有点迷糊,听得外面有脚步声,
睁眼一看,一个人影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林吉屏住气,躲在暗处看他做些
什么?
进来的正是苏义。他到了番薯地里,心里一阵难过:自己一辈子正直清
白,如今倒偷起番薯来了。再说人家孤儿寡母勤耕苦作,多么不容易,叫我
怎么下得了手?忽然想起:我何不把心事禀告土地爷,也好叫神灵知道我苏
义为了帮助人家,才迫不得已做出这般事来。他来到庙里,朝着土地爷跪下,
磕了个响头,就如此这般地说起来,最后说:“神灵明鉴,我苏义并非贪心。”
苏义禀告完毕,心头轻松了许多,才爬起身来,走出庙门去挖番薯。这
位老先生从来没做过农活,他先蹲下来用手挖土,谁知土太硬,他差点把指
甲挖断了,才挖了碗口大小一个坑。看着不是办法,他换了个地方,捏住番
薯藤往上拔,扑通,栽了个跟斗,藤儿断了,番薯还在土里。
“哎哟,哎哟,……土地爷呀,你要是有灵性,就派个神将来帮我一帮
嘛。”苏义尽管自言自语,可是要吃番薯还得自己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他才挖出了一个,连忙往草袋里装,咦,草袋沉甸甸的,怎么已经装了好多
番薯了?
真是件怪事,其实一点也不奇怪。那林吉听得苏义说得这样凄惨,便踮
着脚尖,悄悄地跟在他背后;他见苏义又是挖,又是拔,栽了个跟斗,还一
个番薯没到手,心里又好笑,又觉得可怜,就帮苏义拔起番薯来。他手脚利
索,一下子就拔了好多,统统装在草袋里。
苏义正在发呆,那边林吉还在把番薯扔过来,噼噼啪啪,一个又一个。
“哎哟,番薯还会自己从土里跳出来呀!土地爷真是有灵性啊!”苏义
也顾不上挖了,番薯争先恐后跳出来,他尽往草袋里装还来不及。不多一会,
草袋就装得鼓鼓的,苏义连忙说:“够了,够了!我夫妻二人至少可以吃到
大年初五了。土地爷,我苏义叩谢了。”
他一提草袋,好重!用尽全身气力,总算把草袋驮上了肩,跌跌撞撞走
了几步,一脚踏空,连人带草袋栽倒在地。番薯搬不回去,还是吃不成。苏
义默默祝祷说:“土地爷呀,你派神将帮我挖了这许多番薯,叫我背都背不
动。求你再派个神将来,帮我抬回去吧!”
苏义再提草袋时,草袋果然变轻了。那“神将”不用说还是林吉。林吉
在他背后用双手一托,就帮他把草袋托上了肩。苏义一路走,林吉跟在他背
后一路托着草袋。苏义眼神不济,在这墨黑的夜里,他什么也看不见,喜得
不住口地说:“咦,土地爷真灵!”
来到家门口,苏义刚说了声“到了”,没提防草袋忽然变重了,他身子
往后一仰,跌了一交。原来林吉松了手,转身回家去了。苏义还以为他一到家,土地爷就把神将召回去了。
“汪汪汪汪”,狗又叫了起来。苏义急忙敲开门,把草袋拖进屋里,气
喘吁吁地对老伴说:“还好没有人看见。我都饿死了,快洗几个煮了,当年
夜饭吃吧!”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爆竹声把苏义吵醒了。他起床坐在桌边等着吃早饭。
老伴是个大嗓门,端了两大碗番薯上来,嘴里叫道:“来噢,吃番薯罗!”
苏义耸起肩膀说:“你小声点儿不行吗?”
“吃番薯还怕人家听见?”
“偷来的锣鼓打不得。再说,大年初一吃番薯,叫人家听见了多难为情。
你应该说:‘来噢,吃蹄膀罗!’这才象话。番薯有黄有白,黄的当瘦肉,
白的当肥肉。瘦的你吃,肥的我吃。”
正在这时候,林妈提着个竹篮,林吉背着个布袋,到苏义家来了。这事
情不说也清楚,昨天年三十夜,林吉暗暗把苏义送到家门口,就跑回自己家
里,贴着妈妈的耳朵,叽叽咕咕,把刚才的事儿一五一十,都说给妈妈听了。
今天大年初一,林妈叫儿子量了五斗米,自己打开碗柜,拿出一碗芥菜,一
碗芋艿,一碗豆干,放在竹篮里。母子二人带了这些东西,来向苏义老先生
拜年了。走到他家门口,正想敲门,听到里面老俩口在说话。
“蹄膀炖得真烂!”这是苏义的声音。
“炖了一大锅呢,你再吃也吃不完。”这是他老伴的声音。
“吃,趁热吃。这瘦的给你。”
“不要客气,要吃我自己会拣。”
林妈一听呆住了,悄悄地问儿子:“你不是说苏先生没钱
过年吗?怎么蹄膀炖了一大锅?”
林吉也觉得奇怪,就敲起门来:“苏先生,开门,开门!”
苏义听出是林吉的声音,心里怎能不慌,悄悄地对老伴说:“不好了!
他一定是知道了我偷了他们家的番薯,找上门来啦。”
他老伴也慌了,忙把碗里剩下的番薯倒回锅里,盖上锅盖。桌子上的番
薯皮呢,苏义用手一掳,掳进袖管里。收拾停当,他才敢开门。
“林妈,请进,请进。清早到此何事?”
林妈向苏义夫妻俩道了“万福”,叫林吉放下米袋,向老俩口磕了个头。
林妈说:“大年初一,向苏先生和先生娘拜个年,顺便带来了五斗米,几样
菜。”
苏义“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忙说:“多谢美意。东西请带回,我
们家鸡鸭鱼肉还吃不完哩……”
林吉口快,说道:“苏先生,你们家鸡鸭鱼肉吃不完,昨天夜里何必……”
林妈瞪了林吉一眼说:“小孩子,不可胡说。苏先生,就这点东西,不
成敬意,请收下吧。”
苏义不动倒也罢了,他伸手一推让,番薯皮噼哩啪啦从袖管里掉了出来,
羞得他满脸通红。
林吉顽皮,揭开锅盖一看,哟,什么炖烂的蹄膀,原来是一大锅番薯呀。
苏义夫妻俩只得把东西收下了,向林妈母子谢了又谢。前客未走,后客
又来,来的是施泮嫂。她满面笑容,开口就说:“苏先生,先生娘,新春恭
喜。我一来拜年,二来取我丈夫的信。”
苏义听说讨信,心里就发毛:糟了,要闯大祸了!我不如来个金蝉脱壳之计,暂且避她一避。就对施泮嫂说:“信吗?有,有……我拿,我到学馆
里去拿……”说着就往门外溜。他心慌意乱,不提防对面来了个人,跟他撞
了个满怀。他定睛一看,来的正是施泮。
“啊呀呀,施泮,你,你回来了?”苏义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见施
泮背着个包袱,拿着把雨伞,忙说:“你还没回家吧,先请到我家坐一坐。”
说着,硬把施泮拉进了屋里。
施泮进屋一看,他娘子正在苏先生家,夫妻相别一年,悲喜交集。
娘子说:“丈夫,你到底回来了。”
施泮说:“娘子,我回来了。堂上爹爹可好?我出门一年,苦了你啦。”
“公公有病,正愁着这年关怎么过。幸亏你寄回来十二两银子,苏先生
已经交给我了;还有那封书信嘛,苏先生丢在学馆里了。”
施泮听了莫名其妙,说道:“苏先生,我在外边帮人撑船,混口饭吃尚
且为难,哪里寄过银子?也没有写过什么书信啊……”
娘子听他这么说,也愣住了。
林吉看看施泮,又看看施泮嫂,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这件事要问
我才知道。”他就从苏先生动身回家说起,一五一十,说到苏先生偷番薯之
前先向土地爷祝祷。他眉飞色舞地说道:“土地爷知道苏先生是个大大的好
人,就召来一员神将,说道:‘神将听令!着你快快去帮苏先生挖番薯,护
送他回家,不得有误。’那个神将嘛——就是我林吉。”
施泮和他娘子这才明白,连忙向苏先生道谢。苏义和他老伴又向林家母
子道谢。
这真是:邻里相亲又相助,皆大欢喜三家福。